驸马头回办案,这个挺实在的年轻人一开始还带着些诚惶诚恐和小兴奋。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太飘,不要给别人一种轻狂之感。
他坐在那里,对着下面跪着的姚春等犯人,一句一句地问着他事先想好的问题。这些都是他离京前就琢磨的,要如何查、如何审,怎么问出真相好给陛下一个交待。最开始的时候当然要问些简单问题,好让犯人放松戒心,一点一点地深入问题。
骆晟想了几种情况,犯人畏于国法威严都招了,他该如何办;犯人死不开口,他又要如何办;犯人奸诈狡猾,他要如何与之斗智斗勇。
审讯姚春,不能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姚春招得确实痛快,是设想中最顺利的一种情况。
不久以后,一问一答间,他却渐渐生出一股枯燥无味之感。
这就是断案?这就是审案?
这都什么鬼啊?!
这个姚春也太配合了!
开始还有姚春的“故事”吊着,好奇心作用下他还能听下去,到最后一股难言的尴尬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终于变成了一种难堪。
姚春的“故事”讲完了,阴郎中问他:“驸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骆晟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里说不出是羞是恼抑或者是怒,他想,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嗔”吧。他站了起来,脸上也淡淡的:“你们都审完了,就这样吧。”
阴郎中与祝缨、苏匡交换了个眼色,心道:这驸马居然没有传说中那样的“老实敦厚”,却反而是一种“单纯天真”。
三人在驸马到来之前商量过了,要怎么样把这件案子给糊好。没有驸马,案子是祝缨发现的,算个首功。阴、苏二人奔波忙碌,又带了人来干了许多活,人手一多,在查姚春的过程中把当地勾连的不法之事查出来,也有功劳。三人功劳分一分,大理寺也有自己的那一分业绩。吏部提供了情报,没功劳也有苦功。
坏人是姚春,是与姚春合谋的甲乙丙丁。好人大家做。
皇帝派了驸马来就不同了。
三人的共识,得给驸马一点成绩拿回去,但又不能让驸马捣乱。
在骆晟到来之前,三人达成了共识——姚春这事儿,都记驸马头上。他们仨,拿本地开刀。
没想到驸马不配合,不肯领了功劳去睡大觉。
骆晟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余下三人坐在一起喝茶商议怎么接着糊弄这位祖宗。
阴郎中道:“到底是公主的儿子,脾气还是有的。亏得没有像别人那样蛮横又自以为是,将咱们仨都撇到一边儿自己瞎拱一气。”
苏匡道:“他心中有不满,可得应付好了,不然回京他说一句话顶咱们说一万句。咱们这里再忙,从他的嘴里没有听到好话,陛下也得记咱们的过。”
祝缨道:“既然脾气没有坏到家,就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们二位要是没有别的想法,接下来的事儿我倒不介意有他参与。”
“我算看出来了,人家不傻,只不过没有精得像只猴儿罢了。”阴郎中的年纪最长,说话也就自然带了一点长辈的口吻,“咱们再糊弄他,糊弄过这一件案子容易,怕接下来不好收场。人家跟咱们算讲道理了。他要真放赖,回去咱们就得吃不着兜着走。”
苏匡也很忧虑,骆晟的老婆是永平公主,这位公主现在还没跟婆婆兼姑姑那么的横,但是如果她想,她就能更横。想为难他们不需要任何的技巧,硬收拾就行了。
祝缨道:“那就请他也参与了?”
阴郎中道:“他不傻,已经看出来咱们的安排了。要怎么不着痕迹地劝他参与呢?”
祝缨道:“我去吧。”
“你?”
祝缨道:“我本来就是要去外地赴任的。”她本来就是要去两千七百里外当县令了,流放也不过如此。就算得罪了权贵,还能把她怎么样?罢官免职?那她就不用“流放”了。
阴、苏二人还要跟她客气:“这……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着呢?”
祝缨道:“这样最划算。既然他愿意做事,那就让他扛一点儿事也不错。早早结案,我还得赶路呢。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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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自从来了骆晟,它的住宿安排就又是一变。
祝缨到这驿站的时候,自知品阶不高,哪怕当时驿站里没有住进一位品阶比她高的人,她也没有要主院。阴郎中和苏匡来了之后,主院就归阴郎中了。现在骆晟来了,阴郎中只有挪地方的份儿了。
祝缨先回自己的房里,准备换一身衣服再去见骆晟与这位驸马好好谈一谈。
不料衣服才换了一半,骆晟那里居然派人送了一张帖子来请她过去一叙。
祝缨匆忙换好了衣服,赶到骆晟那里。
骆晟坐在座上,看到她进了屋子居然从座上起来迎了一下。祝缨道:“不敢不敢。”
骆晟又坐了回来,他努力控制着脸色,低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也不用不敢。”
祝缨微微低了低头,骆晟道:“来之前我见了七郎,请教要怎么断案,本以为可以试一试。你们。”
哎哟,祝缨反应过来了,他还是郑熹的两姨表弟,他娘跟郑熹的娘算是堂姐妹。这京里的皇亲国戚们都沾着亲戚,跟村里的亲戚像、又不太像。所以总是容易让人忽略他们那种关系。
祝缨一脸真诚天真无邪地发问道:“郑大人都教了驸马什么呢?刚才问案有什么收获吗?”
骆晟被她脸上的表情糊弄住了一下:“什、什么?那刚才……”不是你们准备好的词儿,就像陛下问话时那等颂圣诗一样的给我准备的套词吗?
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脸色变得不好了起来:“我该有什么收获吗?收获大家的善意?”
祝缨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是说跟郑大人请教过了吗?他都教了您些什么呀?什么善意?不是善后吗?”
骆晟道:“善、善后?”
祝缨左右看看,对骆晟的随从们快速地摆摆手。骆晟犹豫,祝缨道:“还赶时间呢,快点儿,有话不能给你们听。”骆晟的好脾气发挥了作用,说:“你们先下去,我有事要请教祝大人。”
将人都支了出去骆晟严肃地道:“还请赐教。”
他的目光很真诚,也带了点威胁。祝缨也没打算接着糊弄他,开门见山地说:“驸马以为一件案子,什么最难?”
不等骆晟回话,她自己回答了:“对各人来说,不太一样。我就喜欢查案子。但是一个案子,查明了真相仅仅是个开始。您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善后才是最难的。”
骆晟道:“眼下这个案子,政事堂已然准备好了几个继任的人选给陛下挑选了。虽然还未下令,但善后自有人做。”
祝缨缓缓地摇头。
“怎么?”
祝缨道:“您来之前我们也想过了怎么与您一起办这个案子。大家都知道,您以前不常出京,办案子算是新手,下官等三人呢,除了阴郎中是吏部的,我与苏司直都是大理寺的老手了。我们不能坑您。善后是最难的,不太想让您做。真要这么安排了,搁衙门里,等那新人经历得多了日后明白过来,得记恨这群老鬼一辈子,临死都得跟孙子说,我年轻的时候,叫个孙子给坑过。”
骆晟道:“我说了,善后自有人做。莫要哄我。”
祝缨道:“什么叫善后?您这么说就是还不太明白。当然您刚才说的也算善后,但不能全算。姚春刚才招了那么多,您就没有听出点儿什么来吗?您要不嫌弃,我细细跟您讲?办案子嘛,都是打生手过来的。”
“你说。”
“找到田罴的尸身,也未必就能确定是病死还是谋杀,何况尸身未必就能找得到。就算定个谋杀,处罚姚春等犯人也不叫善后那叫结案。可是姚春此人在本地已然为官数载,对吧?”
“这不是已经知道的吗?”
“他还招了什么呢?”
“诶?”
“趁机大发其财,倒转府库财物。怎么倒转的?谁经的手?为什么不揭发?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其中?这么久了,一个仆人冒充官员,硬是无人发现破绽,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再有,贪赃枉法?就他一个坏人,所有人都是好人?要是把这些人都办了……”
骆晟道:“正该如此。”
祝缨道:“牵连太广,这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您是驸马,是贵人,要是交给您呢,下官等三人可真是轻松。可是您又是新人,一头扎进去,于您日后的仕途也不利,下官等人呢,也显得不厚道。”
骆晟皱眉道:“会有这么严重么?这是钦命的大案!”
祝缨道:“您要是真下定了决心,那下官再说一桩事,您掂量掂量?”
“你说!”
“这就是‘善后’的大事了——起初,下官手上的人手不够,没有兵符,也控制不了府衙,只能趁夜冒险去抢出了几本暗账回来。第二天,城里知道了这件事,这边本地官员来驿站与下官等见面,那边府衙就失火了,账本儿全烧了。”
骆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死无对证?都能推到姚春头上了?这府衙必然还有人枉法!”
祝缨双手一摊:“对下官等人来说,这才是要做的善后。查不查?怎么查?能查出多少?怎么报?怎么结案?”
“当然是如实……”
“‘实’在哪里?”
骆晟道:“你这是对我说了实话了,你放心,我既然来了,断不会就只为了分一分功劳就走,让你们陷入困境。你说的‘善后’,在我看来也是案情,也要查。”
“您想怎么查?关键是,用谁来查?本地,谁可信?谁可靠?”
骆晟张了张口,明账没了,勉强用暗账倒也可以,但是就指望他们几个吗?他想说再向京城请命调人来,又觉得不妥。他反问道:“临行前,七郎说你精明强干,让我有事可与你实话实说。如今你也给我一句实话,你打算怎么办?”
祝缨道:“您要实在的,下官也说实在的。已命带来的人先接手府衙了,其余县衙等都先不动,让他们维持秩序。
顺着暗账捋,与暗账有关的,都拿下。再从为姚春办事的官吏、商人、仆人入手,顺藤摸瓜。朝廷可以将他们全都黜了,咱们不行,还是得拿实据。一应赃款赃物,统统查没。这是案子。
另外,既然陛下派了您来,您就得再更出色一些才好。”
骆晟道:“什么意思?”
“咱们不得为接下来继任的官员做些准备么?”
“嗯?”
“查赃,都要封了报账的。姚春把府库都要搬空了,新官上任,他拿什么来维持?现收?还是跟朝廷讨要?下官想,这就得您上表,请留一些钱粮在本地。这也是善后。还有,安抚百姓,不要让一些奇怪的流言传出去,有损朝廷的威严,直到新官过来接任。还是善后。”
骆晟点头道:“好!你果然是个周到的人。”
祝缨道:“勉力维持罢了。驸马,真决心蹚这个浑水了?”
“这算什么浑水?你们也忒小心了。”
祝缨叹了口气:“一条河,个儿高的走着就过去了,个儿矮的进去就得呛着了。您个儿高。”
骆晟道:“什么高的矮的?只要用心做事,都能过到岸上去的。”
祝缨笑笑:“那咱们这就开始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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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晟说到做到,一个生手,倒也做事认真,总是说“不能辜负陛下”。实打实地与当地官员“交涉”,他所谓的交涉,就是把当地官员“请”了来,让他们自己说。
想也知道,不会有人说自己也跟着姚春犯法了。骆晟就把他们都“挽留”了下来,各人家里贴了封条,然后继续“交涉”。
骆晟苦口婆心:“你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廉耻呢?自己做了什么,还是自己说了的好。”
官员一面的苦相:“驸马,下官等都是受蒙蔽的,自己并不曾犯法。”
骆晟继续劝:“你们就不想想妻子儿女吗?”
官员们倒是想,可惜见不着,自己都被扣下了。
祝缨忙得像条老狗,拿人、抄家的间隙中还要抽空瞄一眼骆晟。一看之下不由感叹,他确实是安仁公主亲生的儿子,天生就知道怎么欺负人。
祝缨和阴郎中、苏匡比骆晟累得多。
他们要干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查清姚春所有的其他罪行并且拿到证据、赃物赃款,清查与姚春有关联的商人、官吏查封犯人的财产作为证据,安抚百姓、维持州府的正常运转。
其中最让人头大的是维持州府的运转,因为府库被姚春搬了,官员被骆晟扣了,既没钱也没人。阴郎中与苏匡二人公推了她:“你是要做亲民官的人,这个你应该熟啊!案子我们多办一点,这个就是你了吧!”
话说得倒也不算差。
还好祝缨带了一个祁泰。因为本地的账史等人都不太可信了,祝缨就用了祁泰来做账。抽出姚春赃款出的一部分暂充府库,做出一本干干净净的新账,好留给接下来赴任的新官,也算送他一份人情。
祁泰是个会做账的人,要他一个人很快理清一府的账是有些难度,但是不管前尘往事,从头开始做一本新账,那倒是挺容易的。而姚春等人的其他账本证据现在还不全,暂时不用他来做这个账。
祁小娘子看到父亲也忙碌了起来,东家每晚看一遍他做出来的账,看完都是点头,终于放下心来:亲爹的饭碗应该能端稳了,谢天谢地!
祁泰的账越做越多,一片忙乱之中,又闹起了贼匪。
为了收集姚春等人犯罪的证据,祝缨等人不得与骆晟商议,发了个告示:曾受迫害的百姓可以来鸣冤。
这无疑让收集证据的进度快了许多,却也接受了许多额外的案子。甚至连不是姚春等官吏犯的事,也有人来告。
“田罴”被抓了,许多官员都被骆晟“挽留”了,歹人们可算找着机会了。府城的治安比姚春主持的时候还要坏!
衙役因为跟随姚春围攻驿站又有平时助纣为虐的事,大部分被兵们关进了牢里。兵们倒还能查,隔行如隔山,抓贼的事儿他们还差了点儿。
有几个人从隔壁打洞,偷了一家米铺的掌柜家。另一伙人则是绑了个财主的儿子要赎金。
两件事都是阴郎中接的,他找到了祝缨和苏匡:“你们俩,谁办这个?这个我可不在行。”阴郎中也是想表现的人,他也给自己找了个方向:陪骆晟跟官员耗。案子给苏匡,庶务给祝缨。
不过有两件案子,于是两人抽签,苏匡去抓贼,祝缨就去找绑匪。
祝缨先召来财主,财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朽五十岁上才有这个儿子呀!”
“孩子多大?”
“八岁了。”
祝缨看那勒索信,上面写着,三日后的傍晚带十两金子到城外树林里赎儿子,逾期不候。
祝缨把那封勒索信扣了下来,说:“你儿子脾气好吗?想好了再回答我,平时会不会打骂奴仆?会不会撒泼打滚儿跟你们要东西?如果会,就不算脾气好。他跟绑匪两个人里有一个脾气不好的,你就得等着给儿子收尸了。”
“犬子脾性一向很好。又聪明好学,这信就是他写的,我认得他的字儿。”
祝缨看了看信纸,说:“不说实话,滚吧。”命人把他轰了出去。
财主懵了。祝缨不给他主持公道,整个府城也没有官员管他这个事儿,他只能自认倒霉回家筹钱。
祝缨却暗中叫来了侯五:“你行伍出身,会跟踪吧?”
“还、还行。”
“跟着他,看绑匪还有没有与他接触,他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一个财主家的孩子,平时身边能没人看着?绑匪还叫他自己写勒索信?小吴,去查一查,哪里有这样的纸卖,都卖给了谁。不要拿着信纸去,看一眼,记下纸张的样子,去各个铺子里看有没有像的。快去。”
派出这二人后,又叫曹昌:“去街面上打听打听,这一家子风评怎么样。老子是不是为了收租子要把佃户往牢里关,小的是不是娇生惯养见树踢三脚的。”
吩咐完,她又去忙那一摊子事儿了。做账有祁泰,但是查抄证据,亲自到相关人员家中搜出证据仍然是她的事儿。搜出新的账、财物来了,还得再拿去让祁泰汇总,补进案件的单子里去。
她这里摸出一个,骆晟那儿就点菜似的把这个人从“挽留劝戒”的名单里划掉一个。此人在骆晟那儿就不算“官员”了,算成个“同谋”。
祝缨摸出一官一吏之后,侯五来报:“小郎君身边一个仆人有嫌疑,小人跟着他,见他与一个刀疤脸碰头。说,官府没功夫管绑票的事儿,一切顺利,拿到金子就撤。”
铜钱比较便宜,大量的铜钱就特别的笨重,布帛更是不方便,所以绑匪要的是金子。方便好拿价值高。
祝缨道:“刀疤?有标记就好找。”
“已经找到了,他们常在城西小酒馆里喝酒,身边没有孩子。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
“接着盯。”
“是。”
曹昌转了一圈回来,说:“老的那个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倒也没有坏到逼死人的地步,近来为了给儿子积福,还经常舍粥,没听说有仇人。小的就是个常见的小郎君,倒是爱笑。”
那边小吴也来回报,找着了两家卖纸的铺子都有这种纸,买的人很多,其中一个买主就是那位财主。祝缨道:“时间也差不多了,走。”
祝缨换上便服,带上人,先去财主家。财主已筹了十两金子,正准备傍晚去赎人。看到祝缨来了,他也不得不上前接待:“大人,小人正准备去赎回犬子,实在不得空。请容接回犬子再好好招待大人。”
祝缨道:“你家仆人呢?都叫来。”
财主怔忡之际,祝缨已命人把这家门一关,对侯五说:“去,把那个人揪出来。”
侯五睁着一只眼,抬手揪出了一个年轻的仆人,说:“就是他!”
这人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磕头:“饶命!饶命!小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我们郎君也被您轰出来了……”
小吴一脚把他踹翻:“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废话?!”
祝缨道:“刀疤脸呢?就是你那个同党!他身边可没孩子。”
财主大惊:“什么?旺财!你!你把我儿藏在哪里了?”
“不不不,不是我?你们莫要冤枉好人!”
祝缨对财主道:“我派人跟你去交赎金,路上小心,见没见到你儿子,他们都会把刀疤带回来的,听话就带竖的回来,不听话就横着带回来。这个人我带走了。你儿子回来了,我定他个绑架的主人的罪,流他三千里。回不来,就定他个谋杀主人的罪,把他一刀两断。这个仆人,你就只当没有吧。”
财主慌了:“大人,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犬呀!”
他本来已不指望祝缨了,但祝缨居然暗中调查了,这让他觉得有门儿,又开始求了。
祝缨道:“啰嗦。来人,带这东西回去!你放心,我一天照三顿打他,打给了,饭就不给了。什么时候饿死什么时候就不用挨打了。他的同党运气好或许能逃掉,他是死定了。你去赎你儿子吧。侯五,你跟着。”
这般行事很对侯五的胃口,他也不说怪话了,大声说:“是!”
财主慌了,仆人更慌:“等等!小郎君并没有在他们手上,就在家里!”
财主夫妇二人都惊了:“什么?!!!”
财主的妻子原是躲在屏风后面不见客的,现在也冲了出来:“你说什么?我儿!”
仆人道:“我把他捆了,放到了那间没人去的小黑屋里……”
祝缨道:“小吴,跟着去看看。”
不多会儿,就见几个人把一个蔫蔫的男孩儿带了过来,男孩子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小吴攥着男孩儿的一只手不松开,男孩的母亲就拉着儿子另一只手,谁也不放,只得一起过来。
祝缨道:“怎么回事儿?给他喂点水先。”
男孩儿喝了点水,恢复了一点精神,说:“是旺财!”
他娘说:“都知道了,大人已经抓到旺财了。你……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孩子受许多的苦,容他换身衣裳,吃口东西吧!可恨旺财!”要不是一直抱着儿子舍不得松手,她早扑上去撕了旺财了。
祝缨看向小吴。
小吴道:“找着的时候,他被堵了嘴捆着扔在那里。三天了,也没给吃的,也没给喝的,更不管便溺。”说着,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祝缨道:“行了,孩子留给他们家人照顾。走,咱们去找刀疤。”
旺财忙说:“小人首告!就是他主谋的!小人带大人去找他!”
祝缨道:“城西酒馆儿喝酒的那个刀疤是吧?”
旺财脸也黄了,一看就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样子。财主夫妇也看明白了,一齐叩头:“请大人做主。”
祝缨道:“我便服来的,就是为了不惊动贼人。府上不要再有什么响动,不要再哭,也先不要庆祝,还是如常,不要让人知道你家里孩子已经找到了。我同你去交赎金,金子就不用带了。旺财是吧?你跟刀疤有约定吗?他见着你出门再去,还是提前去准备?他要是走脱了,我把账全算到你的身上!”
旺财道:“是他主谋!今天早上,小人告诉他,郎君已筹到了金子,他就先去城外等着了,拿着钱就不再回来了。小人明天再去城外山神庙与他会合,分了钱各自逃走。”
祝缨突然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旺财努力在脸上挤出个笑来:“当、当、当然是放了……”
祝缨道:“他认得你,你这三天这么虐待他,竟然说拿到赎金之后会放了他?你逗我呢?”
“曹昌,看好他。别叫苦主给打死了。”
“是。”曹昌连忙上前,把要撕打旺财的财主夫妇给扶了下来:“大人自有公断,你们别这样!”
小吴看曹昌脾气太好,说:“得了得了,现在有本事了?!都住手!再闹,一起抓走!叫你们儿子一个人在家里。”财主夫妇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依旧恨恨地瞪着旺财。
祝缨道:“不气了?不气咱们就走。”带人直扑城外约定的交赎金的地方。
刀疤与四个人正盘腿坐在神像前的地上喝酒,身边当然是没有孩子的。
刀疤见财主来了,并不介意财主多带几个帮手——他也没带孩子,见不着孩子,这些人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笑着要爬起来:“钱呢?”
祝缨也不跟他废话,抽出刀上前直劈了下来!刀疤见状连滚带爬地要跑,他的同伴们也四散爬蹿。
侯五同几个军士抽刀来追,祝缨上前揪住了刀疤的发髻,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疤道:“你们不要孩子了吗?”
祝缨道:“你猜。”
她把马疤捆在马后,一路拖回了城里,引得无数人围观。
那一边苏匡也把案子破了,将起出来的赃物一路敲锣打鼓送回去,再把抓到的贼打个皮开肉绽地游街。两人在驿站门口相视一笑。
杀鸡儆猴一向好用,他们现在治安的人手不足,又不是本地的正经官员,只能抓着一个案子就办得又快又狠,震慑一下。
盗匪安份了一点之后,他们就有更多的精力来办案了。
又过了半个月,审得差不多了,祝缨才开始起草结案,由苏匡给她打个下手。阴郎中、骆晟二人就只能自己写个奏本,他们二人对案子确实不甚在行。
祝缨除了把涉案人员一人一档写好,又让祁泰做了两本账,一本是那干干净净的州府账目,一本则是赃物。
暂充府库的钱粮皆是从各案犯财产里查抄出来的。
然后将剩余的赃物造册、封存。这些东西都得交到京里,自己既然不能一路盯到底,她也就不伸这个手了。只与骆晟等人商量,略扣了一点给驻军的“辛苦钱”,这也是从赃款里扣的。反正都是查抄扣押的赃物,能少苦一点百姓也是好的。
最后把这段日子接的案子都给结了,需要上报大理寺复核的,也都写了案卷。
一切做完,由骆、阴、苏三人押着人犯、赃物,带着案卷回京覆旨。
骆晟道:“你不回去吗?其实你才是主审。”
祝缨道:“我是外放的官员,还得赶路呢。外出的地方也是我自己愿意的,现在如果借着这个案子再回去,别让人误会我见缝插针,有个机会就不想去远方,想要留在京里。”
“留在京里也没什么不好,”骆晟说,“京里也缺你这样能干的人。”
“驸马过奖啦。我是大大方方地出京远行的,哪天要回来,也是要凭政绩堂堂正正地回来。我不讨这个巧。路上保重。请朝廷早些派人来接手。”
骆晟道:“放心,我回去就向陛下陈情,催他们快些派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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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晟虽然是个娇贵的驸马,这一路回京却是不叫苦不叫累,认认真真地赶路,不几天就赶回了京城。
这是一个很大的案子!朝野都在议论,差不多一个月了,也没有停息的意思。
骆晟一回京就得到了召见。皇帝心疼女婿,不让女婿多费嘴,带着政事堂、三法司一同过来听他汇报。
骆晟口齿清楚脑子也不笨,他把案情汇报了,也毫不吝啬言语,把祝缨等人做的事也都说了。
听到祝缨还给府库留了一本账,以便新任官员可以直接取用时,陈峦顺便夸了祝缨一句:“祝缨做事一向用心,肯多想。”
皇帝道:“是个仔细人,心肠也好。”
骆晟道:“是。教了我不少。”
皇帝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案子办得也漂亮。想阴、祝、苏三人办事也比较利落,既给了驸马里子,也全了驸马的面子。他便说:“祝缨是个人才呀,去做一县令可惜了,还去得那么远!”
政事堂也知道路途太远了,王云鹤、陈峦越来越担心,不想让祝缨走那么远了。王云鹤心道:趁机让她近一点也是可以的,亲民官,哪里都能做的。
哪知骆晟是个实在人,他说:“祝缨倒不愿意。临别的时候,我问他为何不一同上京回奏。他说,大大方方的走,就要堂堂正正的回,不钻这个空子。”
皇帝对驸马更满意,孩子实在,也不抢别人的功劳,也不掩盖别人的好处,他看向女婿的眼神愈发的慈祥了,说:“好好,那就依了他吧。哈哈!”
政事堂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遗憾,便不再提及此事了。王云鹤又奏请须得及时派个新的官员过去接任。
皇帝很随意地说:“就陈萌吧。”
陈峦忙奏说:“他才任县令没几年,这擢升是不是有点快了?”
皇帝道:“他做县令,本来就是你要摔打他。我看他就不错。再者那个地方百废待兴,他也不是去享受的。你是不舍得?”
“臣不敢!”陈峦是乐意的,他已然考虑到儿子外面有些时日了,就这两年得把人调回来或者再升一升了。不然,自己辞相位也辞得不安心。
陈萌人在家中坐,白白升了好几级。阴、祝、苏三人却没有他这样的幸运了,虽然记功,该三千里的还是三千里,该当司直的还是当司直,该当郎中的还是当郎中。如果说有收获的话,就是祝缨的散官品阶被升到了正六品的顶格,差一步就得朱衣了。
她现在正等着陈萌来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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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给皇帝上了一本,由骆晟给带回去,这是单独的一本,与案情无关,是请求将她赴任抵达的日期往后延一个半月。
凡赴任,都是有期限的,逾期未至要受罚。她在这儿耽误了,就请求把这时间给她补回来。又因为忙碌,要修整,所以多讨几天。
皇帝、政事堂没有犹豫就准了,祝缨便安心在驿站里等陈萌回来。等待的时候,她又顺手把被烧坏的账房征发人给修了一下——反正她是暂代。
本地驻军的校尉时常来寻她玩耍,跟她合作,校尉也添了一小笔收入。校尉、儿子被救的财主等人将她夸成了一朵花。
什么少年英雄、什么明察秋毫、什么为民做主……
祝缨道:“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
他们却都说:“只有更好的!”
京城里传得更离谱一些。骆晟对祝缨印象不错,他一夸,公主们就知道了,故事谁不爱听呢?传来传去,不但内容增添了许多想象的成份,又加了一点鬼神的色彩。最后就变成了“祝缨赴任的路上,夜宿驿站,遇到故人田罴的冤魂托梦”这样非常符合大众心理的情节。
不但故事内容夸张,传播得也很广,几乎到了街知巷闻的程度。大理寺的同僚们拿了卷宗,又讲一些她在这一个月里破的案子,比如从绑匪手里救回了小男孩之类。这个故事为人津津乐道,还在于“人质就在自己家里”这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藏匿方式。揭破的时候谁不觉得新奇呢?
为了这一新奇的“创意”,人们又自己编出了许多的桥段,渐渐传得故事走了形。
这样的故事在花街柳巷里也广为流传,故事,谁都爱听。有趣的故事也成了她们苦痛生活中的一点调剂。
小江听学琵琶的女孩子讲了好几个故事,故作平淡地说:“也还好。”
可是一送走她们,小江就对小黑丫头说:“小丫,收拾行李,雇辆车。咱们走!”
“啊?去哪儿啊?”
“哦,你要不愿意,就在这里替我看个房子、收个租子吧,我另雇人。”
“不是的,娘子,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可是为什么呀?你要去哪里呀?在这里不好吗?”
小江道:“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不好吗?”
那个人是不是也与他一起经历了这许多传奇故事?许多惊心动魄?我为何非要在这京城里,收着房租、念着经,日复一日,今天与明天一个样,活着与死了没分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