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仙谷清溪旁。
谢启南搬了张竹椅,坐在溪水边,啃着个桃子,椅子一摇一摇,舒舒服服地看段清渊考较弟弟。
段属秋才只十五岁,五官还没有长开,被他兄长难为得脸拧成一团,皱得活像个包子。
“引罗黄与因若黄的区别是什么?它们各自适用于何种情况,使用禁忌是什么,与哪几种药物不能同用,同用会发生什么?”
“还真丹炼制所需要的药草中,最主要的三味是什么?它们各自在整个组方里发挥了什么作用?”
“如果你接诊了一位修者,他全身灵脉通畅,却无法承受别人输入灵力,你会从哪几个方面来考虑?”
段清渊一连三个问题抛出来,他面前的小少年面对第一个问题时还胸有成竹,听到二三个问题时胸膛中的竹子渐渐就都叫某些不知名的小动物吃得干干净净,徒留他一颗脆弱的少年心。他垂着头,小小声地开口:“二哥……”
段清渊比他高出一头,垂首看他,从鼻腔中发出一个音,“嗯?”
他也没有什么愤怒或是失望的神色,甚至眉目间依然含着几许盎然的笑意,但段属秋当即吓得一抖,“二哥,我错了……错了,我回去继续看书!”
谢启南没忍住插了句嘴,“你不是昨晚看了一晚书么?”
段属秋从恐慌中抽出空抬眸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谢启南轻勾唇角。
段清渊听见了,顺口接道:“你都看了些什么书?”
段属秋:“……”他讷讷道,“《静灵卷》和《驭凤出尘论》。”
段清渊许久没说话。
段属秋最怕他沉默。他的基础都是二哥教的,这几年二哥常常出谷去帮他找药,才荒废了他的功课。二哥虽放浪形骸,可治学态度出人意料地严正。早几年段清渊一个眼神递过来,就能吓得他回屋去当场连背三天书。
段属秋忍受不了这种难耐的安静,终于还是心一横,“二哥,有什么惩罚,你说吧。”
他做足了抄书的准备。
岂料他脑顶传来一个声音:“我罚你做什么?”
段属秋茫然道:“我没有答出你问的问题啊……”
谢启南在一旁道:“我打赌,你二哥问的问题,你们谷中没有一个人能答全。”
还没等段属秋再说话。段清渊侧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谢启南。
谢启南心底忽而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段清渊看着谢启南的眼睛,看似十分愉悦地笑起来,既轻且慢地问道:“消风菱可祛除风邪,你可还记得洪林泽所服下的方剂中,另外两味主药是什么?”
谢启南眨眨眼。他下意识地回头瞅了瞅,确定段清渊看的是自己。然后他指着自己,确认道:“少谷主,你在问我?”
段清渊道:“自然是你。”
别的不说,谢启南这一回头发现小溪另一边还有一串儿临仙谷弟子在看热闹。段属秋是段清渊的亲弟弟,要丢人早就丢习惯了,但他……他不过是个病人,是谁说连病人也要考的?
段属秋看热闹也不嫌事大,“就是在问你,除了你还有谁?这几日二哥一直在照顾你,问你一点浅浅的问题怎么了?”
谢启南面无表情地看向段属秋。好小子,背书你不行,落井下石倒是很在行。
段属秋回以一个笑脸。是你不靠谱在先,还在这里坑我。
谢启南收回目光,慢悠悠道:“巴生草和雄续灵鼠心。”
段属秋顿时目瞪口呆。
段清渊却似乎早有意料,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不错。”然后他又回头看向自家弟弟,“看到了吗?那个组方,他只看过一眼。”言下之意,人家看了一眼便记下了,甚至那些药名此前谢启南可能都没有听过。
但段属秋作为临仙谷的小主人,居然答不出兄长的问题。
到底是谁在丢人呢?
段属秋涨红了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段清渊,似乎不相信二哥在给自己挖坑跳。
谢启南继续啃起了桃子。
段属秋垂头丧气地嘟囔:“我知道了,二哥……不要再嘲笑我了……”
段清渊道:“我并没有嘲——”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被一道忽如其来的剑光打断。
来人极其狂妄,隔了半座山头便掷来飞剑。那剑□□势凛冽,似乎出剑就是为了伤人。
段清渊立时旋身避开。
一柄宽剑直直地插入地中,落地时直带起一片尘沙,旁侧的竹林也被这气势震落了许多竹叶,刹那间竹叶纷飞如雪。
谢启南从竹椅中直起身来,眯起眼望着剑来的方向。
倏然间,他将手中吃剩的桃核掷出!与此同时,段清渊闪身挡在他身前。
谢启南见状眼神微微一凝。
桃核与空中一道剑影相交,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剑影破开阻碍朝谢启南直刺而来!
段清渊皱起眉,他手一翻召出拂尘荡开剑影,厉声斥道:“段如松!”
剑影斩向一旁的清溪,溪水顷刻间翻起薄浪。剑影触到水面后瞬时消失。来人脚踏水浪现身,正是段家长子。
他一身锦衣华袍,五官有种跋扈的凌厉,眉头高挑好似要飞扬到鬓角中去。
段如松落地张手,那插入地面的宽剑应召回到他的手中。他还剑入鞘,却不看向自己的弟弟们,反而看向谢启南,厉声道:“临仙谷不容留外人过夜,违规者,便是敌人!”
段清渊皱眉,“我没有带他回去内院。”
段如松冷冷道:“可你给他用了临仙谷内院才有的药物,其罪等同。”
段清渊还欲再言,却听到谢启南轻轻地“哦”了一声。
谢启南起身,上前一步走到段清渊身侧,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段如松,微微侧头对段清渊道:“少谷主,这是你兄长?”
段清渊没有看他,只轻轻一点头。
谢启南想了想,叹了口气。
他叹气也没有看向那位飞扬跋扈的来客,只对段清渊道:“你们哥俩,长得是真的半点也不像。”
段如松岂能忍受这种漠视,当即抬手。一时间飞沙走石尽起,所有沙石汇成一股聚在谢启南头顶处,顷刻便要砸下!
谢启南仰头望着那道巨大的石流。他竟没有半点惊慌,只定定地站在那里,如同仰望星空的孩童一般专注。
他正是在等此刻。
手中饮怀早在鞘中声声轻鸣。他知道,这把绝世之剑到他手中已有段时日,始终没有机会出鞘,饮怀大约早已按捺不住想要剑出饮血的渴望。
他也……想要尝试这把剑许久了。
谢启南执剑在手,运转灵力,周身衣袍随鼓起的气劲猎猎翻飞。他闭目细细感受体内逐渐涌现而汇聚的灵流,这些灵力平日里散在他的灵脉各处,这几天来在段清渊的指引下他能够主动地引导灵力沿脉络走行,进一步吸收外界灵气去修行。他本就自剑冢承袭了一股十分巨大的力量,这份力量已逐渐被他化用,成为他自己的灵力。
但就连随性如段清渊,也多少存有几分顾虑。这股力量因金铁而生,本就沾染了不小的杀气。他原本很担心谢启南无法承受这股杀意。
但奇怪的是,谢启南与这股灵力几乎是相辅相成。当灵力化为己用后,他使用得格外顺手,这也是为什么连饮怀现在也格外愿意与主人间建立某种亲密的、剑与剑修之间独有的联系,全然不同于当然那般抵触谢启南的样子。
连段清渊都心怀担忧,谢启南自己却仿佛毫无所觉。他只静默地感受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涌现,那种失而复得的、“可以掌控”的感觉,几乎令他着迷。
谢启南眉头轻颤。他合上眼帘坐照自观,隐隐约约地看到识海里浮现出一颗十分缥缈的小圆球。圆球周围映射出一种极其炫彩夺目的光芒,很是华美。
那是他将成的金丹。
灵力走行一个周天。他再睁开眼,眼前便不再是沙石之流。
沙石坚硬,杀意凛冽,这些恶意走到他的眼前,却没能对他造成一点影响。它们在他眼中的倒影渐渐幻化成了段如松的模样。段如松正一掌携沙裹石而来。谢启南从那些沙石中读出了段如松的道意,他找到了该如何击溃对方的法门!
谢启南提剑直刺,剑以不可阻挡之势刺向石流,便如后羿弯弓引箭逐日!
石流被瞬间击溃!大大小小的沙石顷刻间零落成雨。段清渊在旁侧一挥拂尘,将沙尘扫去一边,而段如松仓皇地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谢启南。
谢启南收剑,翻飞的衣袂也随气势收尽而转为平静。
他静静地问:“现在还是敌人么?”
段如松喘着粗气,费力地平息着躁动的灵息,怒道:“不是敌人,还能是朋友吗?”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狰狞的笑容,“一个灵力中饱含扭曲杀意的人,还指望跟我们济世救民的临仙谷做朋友?是谁给你的错觉,觉得可以被临仙谷接纳?!”
谢启南默默地立在原地听他发泄。
“你倒是想得美,抱上了我这个好二弟的大腿。是,他现在是我们临仙谷的少主人,可那又怎么样,有你在,他很快就不是了!你不知道吧,家父最讨厌将生人带至谷中长留,我已经告诉他你在这里了。他不会饶过你们的!”
听到这里,谢启南眉头一皱。
他轻声道:“这位大哥,劳驾你把话说清楚。”他眼中平和渐去,眼底漫上冰冷,“什么叫做,‘你告诉他?’”
段清渊神情微动,蓦地开口道:“够了。”他收起拂尘,拍拍谢启南的肩膀,示意他退后。
谢启南微顿,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退了一步。
段清渊缓声:“大哥,父亲那里,我已同他解释过。你不必危言耸听。”
段如松笑了起来,“是吗?”他笑得很夸张,夸张到让人反感,“那你就不觉得,爹是在搪塞你吗?哈哈哈,也对,聪明如你,当然读得懂父亲。是啊,你懂,你最懂他。那我再告诉你吧。他叫你,带着这个断云宗的外人,回去主宅住,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段清渊眼神里闪过一线讶异。父亲居然会邀请谢启南回主宅?这也是他未曾想到的。
谢启南情绪倒没太大波澜,反正对于他而言,整个临仙谷都是陌生的。到哪里都一样。
只是,他现在觉得眼前的这个段家大哥很可怜。
段清渊读不读得懂他爹,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好像读懂了段如松。
他想,段如松脸上仿佛写着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他笑得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其实很痛苦似的。
他摇摇头,去看段清渊,却也是一愣。
因为他发现,段清渊笑意如恒的脸上,竟然也隐隐透出一丝担忧。
他不知道,段清渊确实想到了一些怪异的事。
段月亭不容留外来人不假。他向父亲提出要收留一个人的时候,父亲也没有多问。
段月亭是个很孤高的人,孤高到,如果他不是临仙谷谷主的话,他可能早就扔下自己这几个儿子跑去不知道什么地方独自过活了。
他将段清渊封为少谷主,目的也很单纯,只是想放权,只是想找个人替他管事而已。
所以段清渊偶尔提出一些要求,他不会多问。
他也从来不对二儿子提出要求。
可这次,他要段清渊带谢启南回主宅。
段月亭是不可能为了想见儿子就叫他回来的。
只有一种解释。
他想见谢启南。
段清渊偏头,看着谢启南略略吃惊的眼神,微抿唇。他沉默片刻,回头对段如松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会带他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