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尤其是乡下主要靠种地为生的乡人,在新年到来之前,寒冬腊月时节就是万物凋零、一年的收成大体已定的时候。
新年夜是一如既往的寒酸还是能加上两个肉菜犒劳家人一般已是早已确定的事情。
不过对于今年进城的“安居坊”工匠来说,她们要考虑不是加一两个肉菜那么简单了,有些人还考虑要不要把家里的房子扒了,像城里一样建个青瓦房,最不济的也想着给家人添点新衣服、屋里添点家具。
忙碌中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转眼冬天的大雪已经下了四五场。
伐木点早已停止伐木,工匠们在搭好的大工棚里给原木进行着加工,有人削皮,有人将木料锯成合适的尺寸,有人刨花,有人打孔,动作熟练,效率惊人,这样一套流程下来,制作出一套风车所需的部件大概只需要一个时辰……
工棚顶上开着两个天窗借光,但是工棚里一点也不寒冷,五六个火桶在角落里散发着热量。
今天是十二月初十,也就是说距离新年夜也就只有短短的二十天了,但是“安居坊”包括伐木点的工人竟然一个也没有请假,没有怠工。
不可谓不是奇迹,连老张也直感叹,奇怪了,今年这些人不回家过年了?
老古从住人的小工棚里把冻着的猪肠猪腿各拿了两副出来,送进大工棚里靠墙放着,这样等到晚上吃的时候就化冻了。正在就着灶里的温水刷碗,突然发现山脚下缓慢行来了一群人。
老古赶紧跑到路边张望,那群人也抬头往上看,看见老古,赶紧挥着手。
老古也挥挥手,冲工棚吼了一句:“城里来人了。”
“哗!”大家赶紧提着手里的工具跑出来看,还有人扔下手上的东西跑过去迎接。
还真是,那走在最前面身上背着一大包东西腿脚最利索的不就是小老板计工头,那跟在后面互相搀扶着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大老板老张……
昨天大雪甫停,今天正好上冻,河面上都冻结实了,计安平跟老张商量着怎么也得给两边的工人一个安排了,要不然这年前大家心里肯定得打鼓。
之前计安平已经搞清楚了工匠们的地址,所以这个安排也是尽量让大家能在年前赶回家的。
先前计安平已经让牛大角问过了谁过年可以不回家,本来计安平想着如果没有人愿意,就加个工资什么的,但是伐木点还真有五六个愿意不回家的,这些人一般都是没家没口的,要不就是姐妹几个都在“安居坊”做事,留一个下来也没什么。
“安居坊”里老张和叶婉儿都是不会离开的,其他人倒是不强求,但也有几个表示愿意留下来。
老张很惊讶,计安平很感动。
虽然这些人也许是有所图,但是这些人的选择表示她们相信“安居坊”,相信计安平,计安平怎么能不感动。这可是在工钱没发,什么红包都没有说明的情况下。
今天,是跟工匠们算账的日子。
老张翻账本,计安平装钱。
工匠们一个个进工棚,老张详细地说明她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应发工钱,并且说两句鼓励的话。
说些鼓励的话是计安平要求的,老张觉得虚伪,不过看着一个个听完自己的鼓励兴奋得微微颤抖的工匠们,老张觉得很满足。
“牛二,以前工地上的钱已经结清了,伐木点,你共干了三个月零七天,九、十、十一三个月,中间请了三天假,所以到今天是三个月零七天也就是九十七天,其中伐木一个月三十天,工资是三两银子,进工棚当学徒一个月,工资是二两四分银,之后你可以做削皮锯木了,现在还没有刨花,那就是三两七分银子,加一起总共是九两一分银子。”
“对,对,对,呵呵……呵呵……”牛二前面干了多少天还知道,后面的工钱就搞不清楚了,但是她也不敢问,只是觉得九两一分银子已是很大的一笔钱了,似乎一辈子也没挣到这么多钱。
计安平数了八两银子,十一串铜板用一个黄油纸包好,再在纸上写上“牛二”,“这钱今天不能给你,等你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再来领。最近,我都会在这儿。哦,我还带来一些小年货,你去挑挑,看家里需要什么,小田在外面发吧,去看看。”
牛二直点头,“好的,好的。”
“再叫一个人进来。”计安平示意她。
她乐呵呵地出去了。
“你说她以后会不会一直跟着我们?”计安平冲老张挑挑眉,老张无语了,这个计安平就是一个小人精。
天黑透了,老古的饭菜香味都弥漫了许久了,大家没有一个人开动,全等着工棚里的人出来。
计安平将最后一份银子包好,吁了一口气,“光伐木点的工资就是三四百两。有不少人工资在十两银子以上,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工资最高的是牛大角,她和“安居坊”的牛小角都是二十四两,其他人平均都在十两上下。
老张翻动着账册,几个月下来,没错一点。
伐木点这边的账还是在木板上写上名字日期,谁上工就勾一下,一个月写满了,扛去“安居坊”,计安平再登记一下。
老张不是很明白这个账是怎么算的,但是她知道账本没出错,清晰又方便。她拍拍账册,往外走去。“收拾收拾,马上吃饭了。”
不管在任何时代任何单位,不管你给员工发多少工资,肯定有一些人不满意,计安平深知。
计安平不喜欢无理取闹的人,但是对于有用的人,她得让别人开心。所以她和老张还给每个人都包了新年红包,有多有少,少的就是一份意思一份鼓励,多的则会抹平她的任何不满。
计安平在山上待了五六天,工匠们一个个领着工钱欢天喜地地回家了,今年个个都挣了一笔小财,老板不仅足额发了工资,还包了红包,送了年货。
更更让人心底踏实的是这次出门学到了一些东西,有些人是木工,有些人是做人……甚至来年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安居坊”要回家的工匠也走得差不多了,计安平回来的时候,剩下的人围着火桶正准备吃晚饭——这群人无师自通地又开始把木板放到火桶上,火桶壁上又钻孔了。
“安平回来了,赶紧拿碗来。”老张道,小田赶紧去接计安平的大毡。叶婉儿跑到厨房拿碗。
计安平脱下下大毡,“身上好热,脸上又好冷!”
老张拍拍火桶,计安平凑过去,把脸对着旁边的一个孔洞搓着。“我的脸皮都冻僵了,哇呜。”
“来,端着开水暖暖手。”叶婉儿倒了一碗开水过来。
计安平接过捧着放在脸前熏。“你们先吃吧,不用理我。”
“恩,吃吧,吃。”老张率先动起筷子。
众人正准备开吃。
“咚咚咚……”
“安居坊”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众人都一愣,这时候谁会来?
“小姑!”计安平一打开门,看着门外笑呵呵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进来,快进来。”这几天虽说没有下雪,但是化雪的日子才是最冷的。
计明亮牵着驴,没有套车,紧赶慢赶才在夜深之前赶到了“安居坊”。
一踏进“安居坊”,她整个人都放松了。
有人赶紧把驴牵到后院去,“给它喂点热水。”计明亮还心疼毛驴。
计安平看着小姑身上只穿着几件单衣,外面的兔毛大毡却盖在毛驴身上,真是无语。
“小姑,你先喝碗热水,暖暖身子。”计安平赶紧把计明亮让到座位上。叶婉儿早又添了一副碗筷。
晚上计安平和计明亮都冲了一个暖烘烘的热水澡,两人坐在计安平房间的火桶里时,计安平才知道计明亮这个时候进城是为了什么——叔爷爷家的长孙子计沐在年前二十要嫁人了,还没有找到人送亲。
这边风俗男子出嫁时,一般家里要有一个未婚的姐妹送亲,没有亲的姐妹,堂姐妹或者表姐妹都可以。
计沐是叔爷爷长女的遗腹子,父亲也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一直跟着叔爷爷和二表姑一家过活,二表姑一家也只有一个才七八岁的表妹,根本帮不上忙。
“哎,不是说找了计相才吗?计相才在‘求实堂’读书?应该早放假了吧?”上次父亲来就是要给计沐买嫁妆,所心计安平也知道这事。
计明亮捂着头,“本来是说好了的。哪知道前天她才让人捎信回来,说在县里遇见学堂的同窗,还是山长的亲戚什么,她要招待人家走不开,就不去了。”
县里离计家村有多远?
计安平无语了,“她计相才是什么人啊?她家在县里开店的,还是收租的?有多大的资本,同窗来了,要她招待多少天?你们不知道把她抓回来。”这样的人就要抓住死揍一顿,这尾巴翘的。“二姑二姑爷就没说什么?奶奶呢?”
“二姐二姐夫说什么没办法的事,山长的亲戚得罪了不好,关系相才一辈子的前途。她倒是想让相文去,相文也才十岁出头,能顶什么事。”计明亮也是恨得不行,“这一家人我是越来越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想的了。”
计安平伸手从旁边拿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计明亮接过喝了一口,“你奶奶就埋怨了一句,就让你叔爷爷到你家找你爹娘了。”
计安平的记忆里,叔爷爷一直是个慈祥的老人,从来都不说别人坏话,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是每次回爷家从来没有空手过。
不管是一篮青菜也好,一把豆角也罢,肯定是要带点东西的。对一众孙子辈更是整天笑眯眯的,好像从来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一样。
这次距婚礼不过几天的时间了,送亲的主要人物却不能来,不知他该急成什么样。
“这天寒地冻的,让你从家里赶到这儿……”计安平只能苦笑。
“你娘实在是走不开,年底许多人家找她杀猪……”一般十里八乡的才有几个杀猪匠,计明之要走开,不知多少人会骂,明年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其实年底计明亮的生意也很好,可是赶上了这些事,也不得不放下生意进城。
计安平又问问两家的生意情况,计明亮心情才好点。
今年她和计明之两人走货郎还真赚了不少钱,虽说嘴上说不是很多,马马虎虎,不过她表情确实很满意,一想到明年会越来越好,开个小店铺也不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她心情就更好了。
两人聊着聊着,气氛正好。
计安平突然想起一个一直存在心底的疑惑,这个疑问隐隐地困扰着她。今天天时地利人和,她非得搞个明白不可。
计安平乘小姑心情大好,突然开口:“我是不是不是计家的小孩?”
计明亮“啊”了一声,看着计安平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胡说什么啊。”
“你低头了。”计安平看着移开目光的小姑,“我真不是计家的小孩?”
“怎么不是,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话。”计明亮转过头对着计安平。
“没听什么胡话。事实就在眼前,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我家就从村子里搬出来了,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对我不假辞色,这次推荐的名额竟然一个都不给我,照理说我可是计家的长孙女,而且听说‘读书堂’可是靠我爹的嫁妆才建起来的,那么‘读书堂’为什么不让我娘继承或者让我继承……”
“……”计明亮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我不也从村子搬出来了。这次名额的事,是你奶奶老糊涂了。‘读书堂’现在山长还是你奶奶,有什么继承不继承的。”
“是吗?”计安平怀疑,“一件两件事的不公平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如果事事都那么偏颇,是人都得怀疑了。”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计明亮急了,“你爹嫁到我们家,你出生,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哦,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你可能不记得了,他去世的时候你才三岁?”
“虽然不记得,不过听叔爷爷我爹娘她们说,爷爷倒是很疼我。”
“那不就是了,你要不是计家的小孩,我爹第一个不答应。”
计安平沉默,自己可能不是计家的小孩这个想法以前的计安平可能不会想到,但是现在的计安平可是从狗血的二十一世纪穿过来的,怎么不会怀疑。
虽然计明亮言之凿凿力证她是计家长孙女,可是她还是表示怀疑。除了这些不公经历外,其实计安平长得跟家里的姑叔堂姐妹兄弟一点也不像,唯一就跟赵秀心和两个弟弟眉目之间有点神似。她一米八的大身高,计家没人超过一米七的。
“哎。我看今天不告诉你实话,你是不让我睡觉了。”计明亮叹了口气,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然后计安平听了一个这个时代的自由恋爱的小故事。
话说当时象牙山一带不太平,计明之不得不做个小货郎维持家计,于是天天在外面跑的计家大姐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县郊赵屠户家的儿子,当时计家大姐已有婚约在身,但是两人还是誓死要在一起,最后搞得计家没办法,只得同意两人的亲事。
而原本计家大姐的准夫郎则改配给了计家二小姐……
“怪不得我们家事事低二姑家一头,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计安平怒,“事情都过了快二十年了,没道理我们家要让她们一辈子。我今天把话给说明了,从今天起我家不会让着她们。小姑,你为我作证。”
什么嘛,计明谦夫妇还生了四个小孩,要真是不愿意,别人怎么强迫都没用。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还要以受害者的姿态来占便宜。
“好好,小姑为你做证。”计明亮也早看不惯那一大家子了,受欺负的可不止计明之一家。
虽然离计沐的婚事只有四天时间,但是计安平还是决定把“安居坊”的账算好再走。
让小田带着计明亮和叶婉儿到外面去买东西,她就摆开账册算起来。
而在城守府的一个偏院内,一身劲装的计宣正一箭一箭地射着屋顶上的麻雀。
此刻青石瓦上被阳光晒出了一片空地,上面撒着一些稻粒,引得饥饿的麻雀一会儿就落了一群。
咻!咻!咻!
麻雀哄地飞走了,屋顶上留下三串死麻雀。
计宣慢悠悠地换上箭,屋顶上的麻雀又聚了回来。
咻咻咻!
又是三箭。
麻雀哄地又飞了起来……
搭箭!
“小姐!”院子门口走进来一个身影。
“计行啊。”计宣也不回身。
计行弯着脸,尽量隐藏着脸上的痕迹,径直报告道,“小姐,我已把给本家长辈的礼品都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回‘思安镇’?”
计宣不答话。
“小姐,你离开安京的时候,可是答应老相师和大将军,要代她们回乡祭祖的。”计行提醒道。
咻咻咻!
又是三串麻雀。
“我只是计家的收养的义女,本家那群人又不承认我,我为什么要回去。再说我们不是经常不回去,有什么关系。”计宣从背后抽出箭。
“可是今年不一样,我们在白象城,离‘思安镇’要不了一天时间,再不回去看看,会招惹那些老爷子闲话的。”
“算了吧,我要是回去,闲话才多呢。”计宣搭上箭,“计相这支算是断了?要不在族里再找个女儿来过继?大将军年事已高,怕是生不出女儿了?这路边捡的一个野种哪能算计家人……哼,她们哪里顾及我的面子。”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是让你备了礼嘛,你按人头送去就行。”计宣收起弓箭,往屋里走去。
计行赶紧跟上。
屋檐上流出血水,缓缓地落下,不一会凝成了几枚血红的冰刃。
“你回镇上把礼品送到,趁机去调查这几个人。”计宣从书架上抽出几张纸。
“……她?她有什么问题吗?我看她为人大气,光明磊落,不像有问题。”计行翻动着纸张。
“这你不用管这么多,你就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情况,周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是。”
“我不希望这件事被相爷和将军知道。”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