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自沈氏葬礼后,宫中都以为沈家人会提到立储一事,结果他们却装聋作哑。
先前温尚书曾提醒过宫里头的贵妃,勿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故而温氏母子收敛不少,像猎人般静静等待萧衍出差错,一击即中。
现今的朝廷早已分为两派争斗,一派是以沈士怀为首的沈家人,以扶持萧衍为己任;另一派则是皇室宗族萧家,以扶持萧珂为己任。
双方从当初的魏王府内斗到了现在的朝堂上,从嫡庶之争,商士之争,演变成了皇权之争。
萧衍已经对自家老子既当又立的作为彻底死心,也没打算摇尾乞怜,既然无法名正言顺获取,那便强取好了。
沈家人自然鼎力支持。
当初沈焯在萧家获罪沦落到樊城时,力排众议,只要萧乾安愿意求娶自己的女儿沈青禾,便倾囊相助,为他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萧乾安允了,接受了这个商人的扶持。
后来沈焯确实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把沈家世代累积下来的财富全用于扩张魏王府势力,重金求取天下英才。
不仅如此,朝廷里但凡能用金钱贿赂的官员皆被他收入囊中,为以后萧乾安起势打下坚实基础,并大力培养能人之士科举入仕途,一点点渗透朝廷。
而沈士怀,便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他十岁时被沈焯收养,得以改变一生命运。
沈焯认为他天资聪敏,请来先生教他识字明理,悉心培养,花重金为他铺就锦绣前程。
他也不负众望,通过科举入了仕途,因背后有沈家的财力物力支持,仕途一直都很顺遂,并在官场上迅速建立起了自己的根基。
只是遗憾,沈家的倾囊相助,换来的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商士之间永远隔着一条天堑鸿沟。
萧乾安在接受沈家人扶持的同时又看不起他们这群贱商,就算温氏曾沦落为教坊司妓-女,身份都比沈氏高贵,皆因她的出身。
哪怕温氏嫁过人,做过妓,却有着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且是名门贵女,又曾与他定下过婚约。
沈氏不论是出身,还是容貌,亦或眼界涵养,均不及温氏半分。
萧家的皇位,怎么能沾染上贱商的血脉呢?
这一点,在沈氏身亡的那一刻便被萧衍悟透了。
现在孝期容不得他出任何岔子,故而府里行事非常低调,只默默地等待釜底抽薪的机会。
六月初八那天是程烟的生辰,萧衍特地花重金为她打造了两套头面首饰,一套金,一套翡翠,共三十件。
程烟喜爱金灿灿的东西,那套金饰头面是迎合她的喜好,但萧衍觉得翡翠也不错,便又备了一套翡翠宝石的。
看着那些东西,程烟彻底膨胀了,她叉着腰,嘚瑟道:“萧郎君这般纵我,以后待我去了夫家,婆母定然不敢小瞧我。”
听到这话,萧衍被气笑了,他坐在椅子上问:“阿烟可喜欢。”
程烟高兴道:“喜欢,能卖好多钱呢!”
萧衍:“……”
李盛特地给她做了长寿面,青瓷碗里只有一根面条,意喻长命百岁。
程烟食用时,他还提醒她勿要咬断了面条。
看着他们,程烟的心里头其实还挺感动。
她专心地吃那根长寿面,李盛在一旁说了不少祝福的话语,萧衍则眼含笑意看她,就跟老父亲似的盼着她平安成长,快快乐乐。
吃完长寿面,还有及笄礼。
府里的婆子充当赞者为程烟梳头,把头发用簪子绾起,意味着女子成年可婚嫁。
及笄礼那天下午沈士怀来了一趟,听到程烟行成年礼,像长辈那样祝福她,并吩咐家奴去买赠礼相送。
他们这群人商贾出身,不像世家士族那般重规矩,只觉得她捡了萧衍一条命,又孤苦伶仃的,能照拂便多照拂着些。
沈士怀有事相商,同萧衍去了书房。
二人下了一盘棋。
待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厮杀得正激烈时,沈士怀想了许久,才暗暗观察萧衍的神情,欲言又止道:“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衍抬头看他,“且说。”
沈士怀二指夹着白子久久不愿落下,萧衍见他为难,也没催促。
也不知隔了多久,沈士怀才皱眉说道:“前阵子我应殿下之意收拢前朝旧臣,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们用英国公去拉拢那些士族。”
听到这话,萧衍微微一顿。
沈士怀继续说道:“英国公府在京中根基深厚,且与不少高门贵族关系复杂,此次圣上逼文帝退位,那江致深多有不满,我们若将他笼络过来,由他号召京中士族支持,必定事半功倍。”
萧衍挑眉看他,“那老乌龟圆滑至极,只怕没这般容易笼络。”
沈士怀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亲自去问过。”
萧衍愣住。
沈士怀正色道:“那老儿同我说,立储当立嫡,不过……他家还有两个女儿没嫁。”
萧衍:“……”
沈士怀:“后来我探了探口风,他们家的二娘江月瑶似乎把你相中了。”
萧衍被气笑了,“这狗东西胆子倒不小。”
沈士怀抿了抿唇,“二郎若为太子,太子妃之位必得留给江家,不论是哪个姑娘,都得是江家的。”
萧衍斜睨他,没有说话。
沈士怀沉静道:“现如今燕王得皇室宗亲扶持,在朝中又有贵妃母家温尚书一党做外力,二郎若要上位,除了身份上的名正言顺,还需京中士族鼎力支持,唯有这般,我们才能无后顾之忧起势。”
萧衍再无心思对弈,缓缓起身道:“舅父的意思是把高门贵族全绑到一条船上?”
沈士怀点头,“正是此意。”又道,“现已是六月,待到深秋时会有一场秋猎,我与曹进等人合计过,可在太清山行宫发动政变夺权。”
萧衍扭头看他,眼神变得犀利,“秋猎?”
沈士怀:“对,秋猎。”停顿片刻,“到时候我会自请留守在京城里以防变故,也可接应你们回城。”
萧衍敛眉深思此举的可行性。
沈士怀老谋深算道:“圣上秋猎之行必会带上燕王和温贵妃,京中的世家显贵也会同去不少,我们会想法子让年轻的离京陪同,这样就算出了岔子,留守在京里的也不敢拿子孙做赌注。”
听到这话,萧衍不由得笑了,指了指他道:“舅父好手段。”
沈士怀大言不惭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去挣前程,我们这些老儿就留在后方看守家门好了。”又正色道,“与江家联姻,我认为是可行的,只要后方有英国公府和沈家人镇守,必能事半功倍。”
萧衍默默地走到窗前,没有说话。
沈士怀似想起了什么,又小心翼翼试探道:“此次二郎大难不死,全凭阿烟姑娘舍命相救,你把她带回府,可藏有心思?”
话语一落,萧衍便回道:“没有。”
沈士怀捋胡子,“没有就好。”
萧衍一直没有说话。
沈士怀严肃道:“她是个好姑娘,你若真心为她好,就该仔细替她挑一个好夫家,让她有枝可依,而不是占为己有,把她拽进这场纷争里来,明白吗?”
萧衍喉结滚动,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沈士怀怕他感情用事,再提醒了一遍,“二郎是要成大事的人,有些东西,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舅舅希望你能明白,这不仅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又道,“你是沈家唯一的出路,断不可为了一个女子葬送了沈家人,这是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你可明白?”
萧衍隔了许久,才答道:“外甥明白。”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沈士怀一针见血道:“你与阿烟是两条道上的人,她没有母家背景,且纯良天真,以后与你牵扯上这些纷争,只会痛苦一生,我不希望你进退两难。”
萧衍缓缓扭头,压下内心的虚妄,平静道:“我只想她平平安安。”
沈士怀欣慰道:“你想明白就好。”
萧衍不再说话。
当天晚上他像木头似的坐在书房里。
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