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当日,进士打马游街,且皇城所有的园林都朝她们开放。因着天气好,苏墨墨也难得的一同去了附近的园林游玩。当然,在园中遇见不少官家公子、花楼男子,且五成男子都会在她面前摔倒之事,倒也无需赘言。
待到暮色沉沉之时,苏墨墨便和其他进士一同前往皇宫西侧的琼林苑,参加琼林宴。
比起乡试后的鹿鸣宴,琼林宴的规格高了许多,女帝亲至,礼部尚书等大臣也都在场。席间玉佩之声不绝,珍稀花卉盛放,灯笼的各色彩光照耀。仪鸾司的乐人弹奏着仙乐,众人欢声笑语,端的是一幅太平盛世的模样。
进士们意气风发,敬了第一杯酒后,女帝开始行赏。
女官率先唱着苏墨墨的名字,身为状元,她当为进士们的表率,便走出席间,上前几步,行了一礼。女帝赞赏地看着那青衫女子,眼底深处是满骄傲。
“兆烨二十五年伊始,苏状元现世,我岚朝,便多了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女帝缓声道,又带着隐隐的动容。
若不是担心暴露小七的身份,女帝更想说的是“紫薇星”。何谓紫薇星?帝王之星也。只是这个念头有些模糊,女帝一时间也未曾想明白。
即便如此,听闻此言,朝臣们还是一片震惊。星辰?陛下,竟对这苏状元,有这般高的评价么?
一时间,朝臣们看向礼部尚书司书的目光里,多了几丝复杂。这人可真是运气好啊,儿子那原本出身普通的妻主,竟博得了陛下的圣宠。假以时日,这苏状元必定会成为第二个司书。
且看目前的苗头,有女帝的圣宠在,加上周身才华气度,这苏状元,极有可能比当年的司书还要更快地绽放光芒!
苏墨墨谢过女帝后,便接过一侧的女官递来的托盘。上面放着女帝赏赐之物,除了书籍、袍靴外,竟还有一首诗。虽则不外乎是夸她之语,但这可是女帝亲赐,乃金口玉言,实为深厚。
随后,其他进士一一上前,接下了御赐的书籍、袍靴等物,内心具是无比激动。
饮完五盏酒后,便到了席间的歇息时刻,这时,女帝身侧的女官走了下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侍从,端着托盘,里面盛放着栩栩如生的精致宫花。
进士们一人分得四朵宫花,由侍从帮着别在发间、或是玉冠上,这便是“簪花”之礼了。
苏墨墨也别上了宫花。宫花由薄纱制成,染色工艺极为出众,远远看去,像一团烈火般,将那精致淡漠的容颜也染上了几丝魅惑,带着一种灼人的艳色。在场无论男女,随意地扫过那新科状元后,便是痴了。
许是酒意微醺,意气风发的进士们开始吟诗作对起来。同样长相不俗的探花朝着苏墨墨走来,白皙的脸颊漫上酒意,举杯与她共饮,嘴里叹道“苏姐姐,我嘴笨木讷,但今日一见,我方才知晓,世间竟真的有你这般女子!”
苏墨墨浅浅地笑着,才来琼林宴时,女帝身边的女官便找到了她,询问口味偏好。因此,她手中这琥珀杯中盛着的是果子汁。和探花同饮后,丝竹声再次响起。
岚朝琼林宴的习俗便是饮九盏酒,在场众人将剩下的四盏酒饮完后,宴席便基本结束。女帝率先离开后,朝臣、进士们也被侍从们搀扶着离开。
苏墨墨未曾饮酒,便拒绝了身侧耳根发红的小厮,独自朝外走去。巧的是,走到琼林苑门口时,一辆马车听到了她的身前。
车帘拉开,赫然是那礼部尚书司书,也是苏墨墨目前名义上的亲家。
“上车吧,苏状元。”马车内,穿着玄色长袍的中年女子面容威严,此刻脸上却带着和蔼的笑意,甚至还对苏墨墨伸出了手。
顿了一秒,苏墨墨便浅笑着道“那子墨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却是避开了司书伸出来的手,独自走上马车。
坐定后,马车缓缓驶离。车内,苏墨墨目不斜视,姿态淡然,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但她却也不曾主动开口,完全不似面对一个一品朝臣。见状,司书眼中划过一抹赞赏。
她率先俯身,亲手斟了杯茶,递过来,温声道“苏状元,久闻不如一见,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出色。能够嫁给你,是颜儿之幸。”
苏墨墨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侧头看向司书,神色温和“大人唤我子墨即可。子墨多谢大人赏识。”
司书越发满意之时,却又听那青衫女子道“唯独一事,子墨欲与大人商谈一番。”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女子站起身,做了一辑道“赐婚之事,非子墨所愿,还望大人海涵。”
司书皱起了眉。身居高位多年,她已经很少被人这般忤逆,还是一个小辈。但很快,看着那张精致的脸,想起眼前女子的才华,以及和自己颇为相似的经历,她又多了几份包容。
叹息一声,司书亲自上前扶起了苏墨墨,缓声道“子墨,你无需与我这般见外。哪怕不曾有颜儿这层关系,你我之间也不必如此生疏。”
苏墨墨顺势起身,司书神色有些怀念,便对她讲述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子墨,我与你一般,出身贫寒,吃的粮食是母亲一锄头一锄头种出来的,而读书的银子,也是父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只是我却不若你那般天资出众,小小年纪便高中状元。因此在及冠之年,身为家中独女,父母做主,为我娶了隔壁人家的儿子。”
“他很勤劳,大字不识,只我与他并未有太多共同话题。婚后,我忙着读书,他便料理家务,家里家外都做得很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唯独一点,他许久不曾有孕。”
“终于,6年后,在我准备会试之时,家中传来信,他怀孕了。可惜在我高中状元之时,他却病逝,只留下一个儿子。”
“当时我与你的处境一般,说来可笑,我还被大户人家捉走过。面对无数人的橄榄枝,我和你一般犹豫,甚至也不想再婚。可惜留下的孩子尚且需要父亲照顾,我便续娶了。”
“二十几年过去,事实证明,现在我过得很好。子墨,娶夫纳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你许是年纪小,从前又一直专心科举,便有些畏惧。”
“且你的父母,应当也是希望你传递香火的吧?既然一定要娶夫,那么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司颜这孩子的名声,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孕育值也是极高的,可以很快为你诞下子嗣。便给司颜,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司书说得格外动容,苏墨墨的思绪却有些飘忽。她极少出门,便也不曾知晓这司家的事。现在看来,其中竟有如此波折。
她是孤儿出身,便不在意什么香火,且穆家父子都听她的,也不会强迫她成亲。倘若有朝一日穆岩也不成亲,贺爹想要抱孙女,那领养一个便是。现在困扰她的,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女帝的旨意。
皇权至上,女帝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即便她是皇女,也不可能让女帝做出打自己脸的事。
其实对于这桩赐婚,苏墨墨倒没有多难受,这里是女尊世界,娶一个贤惠温柔的正君,完全没有不妥,甚至只要看上眼,还可以纳不同风情的男子进后院。更何况,她还不需要承担生育的职责。
只是苏墨墨知晓自己的性情,即便看似温和,但一时半会儿,对方很难走进她的心里。她倒是没什么,就觉得耽误了对方。当然,即便是这种念头,在女尊国的女子看来也是很不可思议的。
叹息一声,苏墨墨终究有自己的坚持,她便看向司书,轻声道“司大人,既然如此,子墨能否找个时间,和司颜公子一叙?”
哪怕是“契约婚姻”,或者是把对方当挡箭牌,也得征求对方的同意不是。
司书却和她想的不同,以为苏墨墨是对司颜感兴趣了,便欣慰道“自无不可。”
…
琼林宴次日,苏墨墨便接到了任命,从六品翰林院编纂。虽则官阶不高,但却直接在女帝身侧工作,算得上一个晋升极快的位置。除任命书外,女帝还赐了无数金银珠宝,以及皇城东街的一所三进院子。
如此一来,全皇城都知晓了女帝对这新科状元的宠爱。暗暗咂舌不已。
当然,身份一事,依旧无人怀疑。毕竟蔓音当年从未回到皇城,无人见过他的容貌。只是皇宫内,思茗却有些疑惑了,莫非陛下真的这般看重司家,故意扶持苏状元,增加司家的权势?
只是司家不曾站队,看着倒是和斯萝没有竞争关系。但无论如何,也可以尝试拉拢一番。
至于苏斯霓,她最近却是有些自顾不暇。朝堂上数个文官同时弹劾她,称她骄奢淫逸,纵情声色,全然没有容王当年的风姿。苏斯霓知晓,那暗算她的人这便出手了。而后院内,侍君们也互扯头花,争相来献媚,也就生着病的清栎看着有几分乖巧了。
摇摇头,听闻女帝赐予苏状元宅子的消息后,苏斯霓倒是想起了曾经找画师画的苏状元的画像,思考一番,添上库房的藏书后,便令管家送到苏府,当作贺礼。
而有了新宅子后,苏墨墨也考虑着搬家,女帝倒是赐了些人手给她。这所院子苏墨墨住了许久,见她要离开,小厮们格外不舍,月竹尤甚。
只是她知分寸,倒也未曾说出随同离开之语。但等人离开后,犹豫一番,月竹还是给千里外的主子传了信。当然,依旧未曾说出赐婚一事。
…
新宅子位于皇城东街,巧的是,不远处便是礼部尚书府,也不知晓女帝是否有意。但能够挨着一品朝臣,附近便也都是些权贵,足以可见苏墨墨这院子的分量。也是因此,朝臣们才会那般震惊。
这所院子是十几年前抄一位贪官家所得,许是担心苏墨墨忌讳,随同的女官还贴心地告诉她这院子找兰音寺的高僧做过法。
苏墨墨没那些顾忌,这翻修过的院子倒是比蓝姐亲戚的院子还要好。那贪官建造院子时用的全是好材料,可以窥见当年的奢华。而女帝翻修后,又增添了几丝文雅。
许是知晓她出身贫寒,女帝还赐了许多侍从、小厮、管家。这三进的院子里,负责洒扫、打理花圃、灶房、贴身伺候的侍从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苏墨墨竟然只需要直接入住。就连其他朝臣送来的贺礼,管家都已经帮着记好帐,收进库房,人情关系完全无需她操心。
啧。人才难觅,女帝可真大方。
三日后苏墨墨便要前往翰林院工作,因此,当天下午安顿好后,她便派人给礼部尚书府递了信。次日,苏墨墨便携着礼前往几步之遥的礼部尚书府。
…
农历四月十二,天气晴朗。整个尚书府都有些躁动。
侍从们都知晓,今日,二公子的妻主大人,也是那苏状元便要前来。因此一大早,小厮们干活便格外卖力,衣裳也穿得整整齐齐,展现出极佳的精神面貌。
实际上,除了管家的吩咐外,小厮们自己也有着私心。除了极少数前日告假的侍从,司府大部分小厮,都在放榜那日见识了新科状元的风姿。
两天过去,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青衫女子的身影,似乎还留在脑海里,久久难忘。
放榜当日,状元打马游街过后,全司府上下都对这位苏状元无比满意,深感自家贤惠淑良的二公子,总算觅到一位极佳的妻主。
司柿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但她看见那骑着大马的姐姐后,也是两眼放光,激动地随着人群欢呼。想起这般好看威武的姐姐是自己的嫂子,司柿简直不能再满意了,当天便去劝说哥哥要好好伺候苏姐姐。
就连原本颇有微词的葛正君,看见那风姿出众的女子后,心中便只剩下了满意之色。当年他也是看见了打马游街的司书,这才一见钟情,非她不可的。眼前的女子,有妻主大人当年的风范。
还有一点,这苏状元的后院干干净净,别说孩子,连夫侍都不曾有。颜儿他,倒是比自己幸运。感叹一声,葛正君便也积极地准备起来。
巳时一过,苏墨墨准时登门,她独自前来,未曾带着小厮,将礼物递给管家后,便被引着见了司书。一番客套闲话后,苏墨墨便来到了司府内的湖心亭上。想必很快,那足不出门的司家二公子便会过来了。
现下正是初春,湖边的杨柳抽出嫩芽,微风吹拂,水波轻荡,湖中游过几只鸳鸯,还有些新生的灰黑条纹的小野鸭,倒是格外有趣。
苏墨墨品着茶,欣赏着湖边的美景,但她不曾知晓,这般的她,却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起码落在司颜眼中,是这样的。
…
司颜一向知晓,府中的景色是美丽的,尤其是初春和冬雪。就连他自己,也在此处做了不少画。久而久之,司颜熟悉这幅画中的所有景色。
但今天,这幅画中,却不期然地闯入了一抹身影。女子穿着一身青衫,天青色,很淡,完美地融入了湖心的世界。
她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端着白玉杯,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姿态闲适。微风拂过,她的衣衫轻轻飘荡,又带上了几分洒脱,仿若下一刻便会飞走一般。
相比其他女子,她的身姿有些赢弱,但远远看去,青衫女子那含笑的侧脸,却显出一种气度。
她融于景,又超脱于景。
有了她,这幅画,便达到了永远不曾到达的境界。
司颜突然生出了强烈的创作欲。
他几乎想要立刻转身,将眼前的一幕绘下来。但理智制止了他,他只能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他想要将这幅景色,记入心底。
许久,还是知鱼推了推司颜,他这才回神。
“公子,那是苏状元呀,你、你莫要失礼了!”其实看见湖心亭的青衫女子后,即便只是一个侧脸,但包括知鱼在内的所有小厮也都失神了。
闻言,司颜一怔。妻主…?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番前来,便是尊母亲之名,和那苏状元见一面。但他太过痴迷于创作,一时间竟忘记了这一茬。
独自走向湖心亭,走在那条他无比熟悉的廊道。看着不远处,亭中的女子,司颜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好像有点失控了。
跳动着,似乎想要蹦出来。
无法制止。
…
苏墨墨喝了半杯茶后,那传闻中的司家二公子这才姗姗来迟。来之前,苏墨墨也打听过这司颜的名声,自是知晓了他皇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此番得见,看着那自远处缓步而来的男子,苏墨墨感叹,传言倒也不虚。
男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腰间坠着一串碧色玉珠,轻灵的声响间,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随即,便看见了男子那纤细的腰肢。不是纯粹的瘦,而是柔美中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感。
男子乌发束起,两鬓略微垂下几缕。他的肤色极白,便衬得那唇格外得红。
单论容貌,司颜算不得绝佳。但他的一言一行,皆带着莫名的韵味。走到湖心亭后,司颜便垂着眸子,轻轻地行了一礼。
“司颜见过苏状元。”他的声线微凉,尾音绵软,很是独特。
苏墨墨浅笑道“无妨。”司颜便站起身,坐在了她的对面。即便仪态挑不出错,但他仍是不曾与她直视。苏墨墨也不曾接触过这般正统的官家男子,便也不知这举动是否有何特殊含义。
她索性直言“司颜公子,我此番前来,便是与你商谈这赐婚一事。”
司颜顿了顿,随即,他轻轻抬眸,那浓密的睫毛便掀开,极黑的瞳孔盛在狭长的眸子里。他直视着眼前的女子,眼下的泪痣似乎也活了过来。
“不知苏状元,意欲如何?。”
苏墨墨开门见山道“司公子,于我而言,岚朝、百姓更为重要。我出身乡野,和你未必合得来。你我二人成亲后,不会是你想象中的模样。抑或可以这般说,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妻主。”
司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看着眼前的女子,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司颜不怕。”
“你嫁于我,只是个虚名。我们甚至不会有夫妻之实,这般,你也愿意么?”苏墨墨皱了皱眉头,索性说得更明白了一些。现阶段而言,她不觉得她想要孩子。
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与她目光直视,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十分坚定“司颜不惧。”
眼前的女子,比司颜幻想过的妻主好上太多。哪怕是做梦,他也无法幻想出一个这般完美的人。
能够嫁给她便是极大的福气,他又怎会奢求过多?且比起那些整日流连青楼楚馆,娶二十个夫侍、养无数外室的女子的正君,司颜觉得,自己已经无比幸运。
司颜知晓,即便她的话说得如此重,却更表明了她的温柔。换做别的女子,娶回正君,那便是自家的人了,想如何处置都不会在意,更不会提前告知。
她虽是在告诫他,但司颜却更沉溺于表层下的温柔,难以自拔。
见司颜格外坚定,苏墨墨便也不再多言。顿了顿,她又道“倘若她日,你遇上心上人,或是生出悔意,我们随时可以和离。我还会为你准备一份嫁妆。”
苏墨墨自认为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将一切都考虑在内。但于司颜而言,仅仅是听见“和离”二字,他便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不愿意和她和离。
哪怕是在后院孤独终老,他也要死在她的后院,死在苏府。嫁给了眼前的女子,他便是苏家人了。那么,他便永远无法接受离开她。
浅浅地呼了口气,缓解这难受的情绪后,司颜便又听对面的女子道
“既然如此,你以后唤我子墨便是。司颜公子,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妻主”有点奇怪。他们目前算是假成亲,直呼其名更加自在。说完后,苏墨墨便看向了对面的男子,等待着答复。
谁知司颜却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子墨…”
苏墨墨“?”
随即,男子说出了后半句话。
“…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