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从幻境中逐渐离开,薛青自指尖传来一股强大的拉扯感,仿若连灵魂都要一同扯去。
清明的头脑甚至开始眩晕。
出个幻境,反应需要这么大吗?
薛青心中慌乱,下意识要抓紧手中握着的手,可是却抓了个空。
他感到不妙,正想要睁眼,但是困扰他的眩晕感却蓦地消失了。
面前不是他原本设想的幻境外,而似乎是另一个幻境。
薛青又孤身回到了那个小屋,诸事衰败以后的小屋。
庭院萧瑟,像是到了秋天。
薛青一个人独自站在院口,他想走进院中,但又被无形的结界挡住了。
难道他这次不是阿飘了?
薛青好奇地碰了碰围着院子的栅栏,然后意外的发现……
他现在是会被结界阻挡的阿飘。
看来这结界的防护能力还是蛮高级的嘛,连游魂形态也一起阻挡了。
薛青无奈地想。
可是他现在除了进去院内,貌似没有其他选择,因为小院的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游戏内场景还未建模渲染的地方。
他只能在小院附近活动。
就在这时,薛青想起之前徐空给他的珠子来。
他从袋中摸索出这颗名叫“玄龙珠”的珠子,试探性的往结界上一碰,没想到原先阻挡他的结界便如同冰雪遇火消融,一点一点完全消失。
薛青走进了院中,院中空旷,他又走进了屋中。
意料之中,屋内还是只有之前那个熟悉少年,正倚着书桌独自坐着。
这次的少年有了面容,他撑着脑袋,从这个角度,薛青只能看到他抬起的挺翘浓密的睫毛。
薛青无事可干,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便坐到了少年身边的桌上。
他看着少年半天停着没有动静,就自言自语道“我总是见到你不高兴的样子。”
可惜少年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来到这个小屋,薛青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自知无法强行离开此界,便自然等待出去之机。
“砰砰——”
外头传来结界被敲击的声音。
但里头的少年宛若未闻,依旧是望着窗户外屋后头的竹子发着呆。
少年的状况有些不对劲。
他好像化为了一座结了冰的雕像,对外界的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薛青凑近了点,这下他全然看到少年的面容了。
是一张眼熟的脸。
一张薛青日日都能在镜中看到的脸。
只是少年此时的神色怅然,像是失了魂。
“我们长得怎么这么像?”
“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
薛青声音低低。
他无法搞清这个多次入梦的少年,有着和他一样的容貌,现在看起来却如此伤心。
可是在场唯一的人却无法回答他。
结界被法力触动的声音依旧不断。
“青青!”
门外传来呼喊。
是在叫他吗?
薛青站起身,边上的少年还是呆愣愣的坐着。
若不是薛青看到他的眼瞳因这个呼喊而产生的一点触动,估计会以为面前的少年真的成为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偶了。
在院子结界之外是长身碧眸的男子,一头黑发如绸缎束起,停在他身边的是一只黑鸦。
这黑发碧眸的男子正是敖烈。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让他之后变成白发模样。
黑鸦见敖烈还想触动结界,便开口劝道“少主,这玄龙珠的结界您也破不了啊……”
血统纯正的龙族皇室在成年时便能得到一个契合自己法力的玄龙珠。
只要主人的意志在,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难得破得由玄龙珠构筑而成的结界。
“你说父王和母后杀了那个男人?”
敖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收回手,转身低声询问黑鸦。
“回少主,王和王后不过是去教训了他,没成想……”
黑鸦漆黑的眼珠动了动。
“什么时候的事?”
闻言敖烈的面色沉了下来,往前逼近一步。
黑色的鸦鸟扶倒身子,毕恭毕敬。
“几日前,在灵隐寺。”
龙族的二太子通体青绿,是世间仅有的青龙。
龙王与王后对此寄予厚望,未成想小主子为了一个凡人竟不愿真正化龙,甚至连回龙宫都不肯了。
龙王与龙后如何能准许这等事情,哪怕这男子在凡界身份尊贵又怎样?
在他们妖前,凡人本就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他竟在三生石上与小主子刻下名字,妄想耽误小主子几生几世。”
当它将这些事汇报给龙宫的龙后时,雍容华贵衣着的女人面容冰冷。
“几生几世……?”
“呵。”
染着寇色的手指将座椅上的明珠缓慢扣紧。
“那便让他魂飞魄散。”
她声音冷冷,毫不留情地下达命令。
“我不听话的孩子,是时候回到龙宫的怀抱了。”
“糊涂!”
听完黑鸦所言,敖烈重重地挥袖。
敖烈自然也不愿弟弟与那凡人在一起,更不愿弟弟为此还耽误了化龙。
只是他清楚,骤然将这凡人除去,弟弟必然会伤心。
倒不如先让他们离心,再除之。
“怎的如此贸然。”
敖烈冷嗤一声。
“这凡人倒是不同寻常,除去他废了好大力气……”
这是黑鸦碰到过的最麻烦的凡人。
虽为人体凡胎,竟隐隐已有修炼得道之势,以凡人之躯,生生击退了好多只妖。
要知道,这可是龙宫最为精锐的妖类。
好在这人为了护住身上的一个护身符,因此露出了破绽,被他们一击得逞。
高大的男人倒地于血泊之上,只是那双凤眸中的寒意依旧让人心惊肉跳。
“给他。”
他只剩下气音,手中攥着那染血的护身符。
身上负伤的妖再狠狠刺了他一刀。
这次直直从他的眉间刺下,留下了一个冒血的窟窿。
“青青。”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脆弱的生命连着他的呼吸一同逝去。
死亡的威胁从指尖一点点压向慢慢停滞的心脏和逐渐失去清醒的大脑。
夏天快要到了,灵隐寺娑罗树的花就快要开了。
他不能死。
青青还在等他。
像是回光返照,男人攥着护身符的手蓦地攥的更紧了。
可是他还是死了。
世人皆知,世上如玉无双的公子惊才艳艳,才华无双。
可世人不知,他最后无声地死在寺中深山,死在满地尘土鲜血之中。
死在诸事毕了,死在归家之前。
确认这个男人失去了最后一丝呼吸。
黑鸦化作人身,从他的手中夺走了这枚护身符。
里面是刚从寺中求的各种祝福。
姻缘,事业,运势。
仿若所有的祝福都汇聚在了这里。
而这些祝福皆为一人所求。
“小主子不需要这些。”
更何况上头都沾上了血,不干净了。
黑鸦冷冷一笑,将染着血的护身符撕了个干净。
纸屑落下,风一吹散,便漫天飞舞。
只有少许飘落到了男人身上。
他的手指呈紧握状态,似乎想要紧紧抓着什么。
他们离开了。
佛寺沉寂无言,佛像面容威严慈悲。
在袅袅的烛香中有隐隐金光闪现。
—
“青青。”
“和我回去。”
敖烈守在结界外。
他知道他的弟弟在里面。
可是回应他的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黑鸦说道“小主子肯定一时不能接受,待他想通,一定会回龙宫找王和王后的。”
小主子一直是听话的孩子,到最后,还是会回到他们身边。
不过凡人性命,不用在意。
结界外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而屋里头一直坐着的少年在沉静了许久后动了动嘴唇。
“他们都说你死了。”
“我不信。”
这次他即将化龙,是龙族最为虚弱的时候。
而男人也需于高堂庙阁之上辞行。
所以他留在了小屋,待到尘埃落定,他们便可隐居山林。
他们说过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凡人生命短暂又如何?
“每一世我都会找到你。”
“每一世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离。
犹记初见,江南烟雨朦胧,撑伞的公子容貌气度无双。
第一次溜出龙宫的小龙躲在草丛中偷看。
妖也喜欢好看的人嘛。
他这样想。
江南的细雨绵软,落在身上凉凉的很舒服。
小龙扭了扭身子,然而一眨眼,前面的好看公子不见了。
还没等他转头,一把伞就撑在了他的头上。
面前是俯腰低头的公子,一双凤眸温柔清浅。
“怎么在这淋雨,小蛇?”
小龙还未完全化龙,看起来细细小小的一条,头上有着两个不明显的小包。
是他还没长出来的龙角。
“我才不是小蛇。”
他将脑袋凑到了公子的掌中,幸福的又扭了扭身子。
少年静坐了一会,他从袖中拿出碎了的玉。
他的手止不住颤抖,又像是魂不守舍。
碎玉从他手中掉了几块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会等你回来。”
薛青看着少年对着那张写着“万事胜意”的纸临摹了一遍又一遍。
写到砚台中的墨都干了,写到屋内的宣纸都要用完。
仿佛只要写了这四个字,便真的能“万事如意”一样。
直到最后手肘酸痛,实在提不起笔了,他才停下。
将自己埋在了充满墨香味的宣纸中。
他在宣纸上留下了越来越深的水迹。
“别哭。”
薛青意识到了什么,他在少年的身边说道。
“别哭呀,妖是不能哭的。”
可是少年像是睡着了,埋在宣纸中一动不动。
只有成叠的宣纸上的颜色湿的更深了。
竹林里的生灵都知道屋子中住了一个奇怪的龙。
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可是却整天待在房间中不出来。
听说还在等着什么人。
终于有一天,有一只好奇的小鸟隔着院外的结界问在床边发呆的少年。
“龙哥哥,你在等谁呢?”
小鸟又喊了几声,这少年才有一点反应。
他像是刚注意到小鸟,暗淡的杏眸动了动,反应过来后朝小鸟打招呼。
“我在等我的爱人。”
少年眼眸温柔,只是破碎感在他身上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重。
“那为什么你不去找他呢?”
小鸟不解。
而少年的杏眸不再去看这只小鸟,只是望向窗外一年更比一年高的竹林。
“我们约好了在这里,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
小鸟疑惑地歪了歪头。
龙族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少年,看着会如此伤心呢。
这次薛青在这里待的时间格外久。
少年每日做的事就是对着窗外发呆,他也陪着他一起发着呆。
窗外的竹林青翠如初,只是长的更加高大粗壮。
薛青看着少年就像朵花一点一点憔悴下去。
他也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有时候他在春天陷入沉睡,醒来时窗外已经开始下起了雪。
薛青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有一次,他醒来的时候。
是一个夏天的夜晚。
不知为何,他出现在了小院中。
很久未曾造访的萤火虫成群地飞舞着,就像把漫天的星光带到这里。
美不胜收。
可是薛青却预感不妙,他往屋中走去。
屋中难得的在夜晚点了灯。
在温暖橙色的灯光下,少年的身子看上去更单薄了,就像一张纸片。
“谢谢你陪着我。”
望着少年的背影,薛青听到少年出声。
“你看得到我……?”
薛青心下一跳,不敢置信。
可是少年却没有回答,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不是不想等下去。”
“只是我等的太久了。”
久到他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不敢惊扰飞虫。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薛青正要说话,却被一股力量直接弹出了小屋。
被骤然弹出的薛青赶紧稳住身子,试图再次进入小屋。
但是还是被无形的力量拦下。
“你还好吗?”
薛青在屋外喊道。
可是回应他的是屋内暗下来的灯光。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大,落下的清辉柔和,撒在这片竹林中。
在屋外焦急等待许久的薛青终于听到了屋中传来的声音。
是一声哭声。
像是压抑很久,含着说不尽的难过。
连薛青的心也一起沉下去。
“别哭呀。”
薛青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说。
妖是不能哭的。
从眼眶中每流出的一滴泪都是自身精血,损耗修为。
对于妖来说,哭是最不值得的事情。
怎么能就这么流泪将自身好不容易修成的修为白白给散了呢?
可是屋中的少年哭的伤心,哭的薛青的心也要一起碎了。
少年是修为不低的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在悲伤的哭声中,薛青想到少年前面背对着他说的话。
“不是不想等下去。”
“只是等的太久了。”
“我有些累了。”
屋中的哭声从夜晚深深直到天光渐晓。
似乎要将这一千年的时光都哭尽。
在温暖的阳光重新洒到这个竹屋之上,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从此世间,再无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