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澜回东宫,立马换衣。
末了,谢嘉澜潮气澹澹,从盥洗室出来,李太医已候着。
李太医是专门给皇帝请平安脉的医官。
对于谢嘉澜的避讳,李太医心知肚明,缄默不语,熟门熟路地清洗干净手,再而为谢嘉澜止血,处理伤口。
小会儿工夫,李太医麻溜敷好药,因伤口有些大,李太医保守起见,为谢嘉澜缠上纱布,接着交代要注意的事宜。
临走时,李太医慈眉善目,摸了摸短小的胡须,问:“皇上,那安神汤您用着如何?”
“腻了。”谢嘉澜带上头巾,遮住头上纱布,尽显端正。
“那容臣再去捣鼓新方子,”李太医转而对常春道:“如若皇上实在睡不着,可暂且加大剂量,但不可多次。”
常春答:“李太医,你放心,咱家省得。”
李太医走后,谢嘉澜小憩一会,正要去景清宫祭拜先帝,景清宫的太监就来委婉禀告景清宫发生的事。
文贵太妃的儿子兼淮王谢嘉炽还有奉仙观的正明仙师已从广州府回京,一到景清宫,淮王就闹起来,不信先帝死因,大言不惭说要开棺验尸。
大臣们险些拦不住,幸而有锦衣卫制住发疯的淮王,才让先帝遗体安康无恙,免受惊扰,保住了皇家颜面。
谢嘉澜又长又白的手指点了两下案面,缓缓开口:“去景清宫。”
御辇到景清宫时,宫内颇有些兵荒马乱。
“本王走前,父皇还生龙活虎,为何一眨眼就驾崩了!本王觉得父皇死因处处透露疑点,即便皇上来,本王也要彻查此事,断不能草草了结。”
“王爷,先帝驾崩时,可是太医院的人都来了,一一诊断后得出的结论,岂能有假?”有朝臣辩解道。
谢嘉炽眼神憯恸而桀骜,显然没把他人的话当回事,厉色:“本——”
正欲说着,也不知是谁喊了声:“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灵堂霎时安静,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谢嘉澜人未至而声先到,“四弟,父皇头七刚过,你便不由分说叨嚷父皇安宁,灵前失仪,该当何罪?”
冷然的嗓音如一筐冰水浇灭殿中的所有潜藏躁意。
朝臣们诚惶诚恐地跪拜新帝,“臣等叩见皇上。”
谢嘉澜信步而来。
他一袭素白衣袍,头戴黑巾,额骨凸显而饱满,金相玉映,仪范清冷高贵,帝王之气席卷,仰之弥高:“平身。”
声沉而冷。
谢嘉炽打量谢嘉澜,敛尽眸底翻涌的情绪,低首作揖:“臣参见皇上,臣的确有罪,此事却是臣弟思虑不周全,但臣弟实乃对父皇拳拳关怀之心,关心则乱,还请皇兄包涵。”
说罢,谢嘉炽昂首挺胸,气质骤变,平视谢嘉澜:“臣弟出门前父皇还精力充沛,怎地臣弟一走,父皇便驾崩了?皇兄,您是否彻查过父皇死因?臣弟认为该将那晚伺候父皇的妃子拉出来,严刑拷问,看看她是否有祸心。”
一席话尽显张狂、犀利,乃至带着质问,以下犯上。
在场的朝臣闻谢嘉炽口出狂言,都不由面面相觑,去窥谢嘉澜神色。天子圣颜未见不虞之色,朝臣们莫名吁口气。
有性急的官员乍听谢嘉炽悖言,登时绷不住,要骂一声“放肆”。
恰谢嘉澜开口,打断其人忿言。
他面不改色,负手而立,淡声道:“四弟,父皇驾崩,无人不痛惜,朕亦悲痛,朕知你出远门,未能见父皇最后一面,情绪略激,朕体谅你一时失言,但你不可质疑父皇仙逝的事实,当知皇宫中无人敢从中作祟。”
“且我大晋奉行仁政,遵礼法规矩,此妃与父皇之死无关,清清白白,况此妃已被朕封为太嫔,岂是你想审就审?”
谢嘉澜此话一出,赢得在场老臣的欣慰,皇帝明德,便是大晋之幸。
当堂之上,两厢对比,谢嘉炽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谢嘉澜则充当长辈,淳淳教诲,极尽长辈风度。
大庭广众之下,谢嘉炽被谢嘉澜奚落一番,况他说得句句在理,谢嘉炽无法反驳,攥紧拳头,也不好再借题发挥。
谢嘉炽脸色不太好,道:“臣弟不敢。”不过是个低贱的妃子,死了就死了,给父皇陪葬是她的荣幸。
谢嘉澜点点头,继续道:“淮王舟车劳顿,不远千里为大行皇帝寻药,其心忠善,朕念其倦怠,特许淮王先行歇息,调养身体。”
“是。”谢嘉炽说罢,对着大行皇帝的梓宫三拜,继而悻悻离去。
朝臣中有不少高门清流,他们目送谢嘉炽离去,冷静下来后,一下便琢磨出谢嘉澜的话。
敢情淮王消失这么多天,原来是同正明那妖道去求药了,想到这,清流臣子痛心疾首。
作为清风傲骨的文官,本来就痛恨鄙夷缥缈虚无的仙法,是以连带着不齿起与妖道为伍的淮王。
思毕,几位文官侧目,看向一旁如鹌鹑的正明道人,如今先帝驾崩,没了先帝宠信,正明道人蛊惑人心、妖言惑众的路子可谓到头了。
想起以往正明的趾高气扬,如今的新帝可不会听信谗言,念及此,他们不由生出幸灾乐祸。
恰在此时,谢嘉澜偏头问:“正明道长,药呢?”
窝在角落的正明审时度势,知晓避其锋芒。
他知那些个清高的文官肯定想对他落井下石,是以他在谢嘉炽发疯时,早早躲起来,以防被文官唾沫星子给淹灭。
直到谢嘉澜出现,正明这才移到角落。
他约莫耳顺之年,下巴留着长须,着灰色道袍,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瞧着老神在在。
听到谢嘉澜的问话,镇定地从大袖下取长匣,递给谢嘉澜。
“皇上,幸不辱命,贫道借天时地利人和,成功炼制九九八十一枚仙丹,只是,唉,倘若贫道早先事情或许唉。”正明惋惜又愧疚。
其他臣子嗤笑,只觉正明虚伪。
谢嘉澜轻抬下眼皮,常春便上前收下长匣。
“既是父皇所求长生灵药,便将它供奉在此吧。”
话音刚落,就有臣子上前反对:“皇上,万万不可啊,还请皇上三思。”
“臣觉此药甚是不详,实在不可放在这。”
“胡说八道,此药乃贫道耗费心血炼制而成,真心诚意,何以不详?”正明反驳道。
眼看正明就要与他人起冲突,幸而新帝及时出声。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谢嘉澜淡声道:“下去吧。”
听此,争执声断裂,朝臣们只得退回殿外,在先帝灵堂前,万不能贸然行事,与新帝产生争执。
相较朝臣复杂思绪,正明内心却如蒙大赦,但表面还是装着样子,说了一番祭奠先帝的话,双手合十,方才装模作样地出殿。
半晌,谢嘉澜与百僚祭奠完先帝,便听谢嘉澜开口:
“尔等当悉正明是父皇生前宠信之人,又不远艰辛为父皇寻药,尔等当给父皇三分薄面,怎奈”新帝语调环着哀伤,怅然道。
“皇上节哀。”群臣眼中含泪,慰道。
谢嘉澜回宫。
谢嘉炽回寿康宫的路上,遂与闻讯赶来的文贵太妃与清宁撞上。
文贵太妃蓄满眼泪,似是找到主心骨一般,唤:“炽儿。”
“母妃。”
“哥,你可终于回来了。”清宁缀泪道。
三人一道回了寿康宫,一路上文贵太妃对着谢嘉炽嘘寒问暖,追问谢嘉炽境况,谢嘉炽问有所答。
母子叙旧后,谢嘉炽询问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
谢嘉炽在广州府,本在收到先帝驾崩的讣告时,便要快马加鞭赶回宫,可正明那老道非要拖延几日。
等再启程时,大雪纷飞,路途艰辛,谢嘉炽费老大力才在第八日赶归燕京。
由于赶得急,对宫中的近来要事知之甚少。
文贵太妃将先帝驾崩前后的事向谢嘉炽叙述,倒没什么大事发生。
谢嘉炽随口道:“那个妃子是怎么回事?”
“谁啊?”文贵太妃费解。
“父皇驾崩那夜伺候他的妃子。”
“不是被太后下令殉葬了吗?”文贵太妃伤心欲绝,哪有闲情去关注其他嫔妃的事。
清宁挑眉回:“这事我知道,那妃子姓乌,小殓当夜去求太后,后来不知怎么,是皇上下令免葬,并封为了太嫔。我还听说,当时皇上和太后好像吵了一架。”
“是吗?”
谢嘉炽摸摸下巴,他对谢嘉澜有几分了解。
他这个皇兄,为人冷漠至极,岂会在意一个小妃嫔的死,还封了太嫔?
此事定有蹊跷。
谢嘉炽不蠢。
他起先在景清宫一顿作为,不过是在试探谢嘉澜底线,给谢嘉澜添添堵。
再顺道发泄自己心中不忿,结果还吃了一鼻子灰。
他与正明去广州府置药炼丹,是想让先帝看到他的孝心,先帝也允诺只要他将药取来,定会留他在京,并让他进三千营。
谢嘉炽年逾弱冠,马上要赴封地,在这节骨眼上,他定然是不能的。
可惜,老皇帝耽于酒色,亏空身体,提前驾崩,害得谢嘉炽的算盘功亏一篑。
啧啧,怎么就死得这么快
但说到底,他不服气、愤怒也都是真的。
转念一想,这个乌太嫔既然能让他那三哥做出改变,定有过人之处。
谢嘉炽眼中闪过星点兴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