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以,父亲希望你即位后便能为他们二人赐婚。”
皇帝的声音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话向来不多,即便是交代自己的后事也这样言简意赅。
李澹垂下的眸子倏然抬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面前失了分寸,险些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皇帝继续说道“要想重新夺回对朔方的控制权必须要打压哥舒越,但哥舒昭不一样,他心地纯善真诚热忱,予他一个人情没什么坏处,况且哥舒越一直对他心怀歉疚,让令令嫁给哥舒昭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让端宁嫁过去仅是权宜之计。”他轻叹道,“哥舒越心思深沉,你若想与他为敌必须要清楚他真正的逆鳞。”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了窗边,眺望着北面天空暗沉的乌云。
衮服让他的身形显得有几分瘦削,即便是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依然像是隐匿在阴影中的人,若是他不主动提起,任谁也想不到他早已病入膏肓。
“一个蠢笨愚昧,一个绝才惊艳。”
皇帝转过身低笑一声,难得多了几分情绪“时间是最没用的,大郎长在哥舒越身侧二十年,照样还是连三郎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阴狠与刻毒是流在皇家血脉里的物什,若是谁自诩光风霁月,那定然是虚伪到了骨子里的人。
李澹轻声应道,他垂着眸子,既没有过分的恭敬,也没有过分的矜贵倨傲。
就像他平常那样,无论皇帝猜忌还是信赖都始终保持着淡漠。
皇帝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令令还追着你吗?”
“不曾。”李澹低声道,说这话时他心中莫名有些悸痛。“自从兄长薨逝后,二姑娘便再没找寻过儿臣。”
皇帝轻声道“为君者,万不可困于私情。”
他的嗓音凉薄,略微有些沙哑。
“令令是个好姑娘,但与你并不相配。”须臾他抬起手抚上了儿子的肩头,温声说道“太子妃的人选父亲也已为你选好,你见过的,卢尚书家的二女儿。”
李澹的神情仍是认真的,他的目光却落在了皇帝背后的屏风上。
那屏风上纹绣的是盘旋的凤鸟,威仪昭昭,展翅欲飞,但被困于方寸之间不得解脱。
“姿容秀美,温婉贤淑。”皇帝缓声道,“至于侧妃,你自己决定。”
他的手指轻扣在桌案上,“章懿太子妃暂时不必废黜,但崔氏的势力必须要压,你可以借此向崔祐之发难,只是最好不要牵扯到令令和哥舒昭,哥舒越向来护短,日后定然见不得令令受委屈。”
“芸儿你看着处置。”他顿了顿,“她生父是崔祐之的门生,从前就与崔瑾过往甚密。”
他谈起崔瑾时神情太淡漠,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毒杀他最疼爱儿子的真凶。
即便是李澹听到他的言辞心中也泛起寒意来,他的指节微微泛白,静默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太子死得平静,去年秋天他便已经数次昏迷危在旦夕,以至于他病逝时无一人联想到毒杀上。
后来是有人在崔瑾的宫中发现毒药才真相大白。
不过那药起到的效力并不高,仅仅是加快了他的死亡,只是那毒药极为罕见,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皇帝却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陡然说道“是朕。崔瑾弑杀太子不假,但是是朕把那柄刀递给她的。”
“她心志不坚,稍有蛊惑便酿成大错。”他温声道,“那时借了阿泊的名义,是父亲的不对。”
李澹的心倏然冷了下来。
崔瑾是什么样子他早已心知肚明,他只是一直不愿相信当年给予过自己奥援的纯善姑娘竟是这般货色。
他一直以为他已经足够无情、足够冷漠,但他也是头一回听闻世上竟会有父亲主动杀死自己昔日疼宠的儿子这种事,而且他还将脏水泼到另一个儿子的身上。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心中轰然倒塌。
皇帝的神情中没有丝毫歉疚,他端起杯盏抿了些淡茶。
“为君者,万不可困于私情。”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高祖当年是如何逼死废太子的,可你知道当时父亲在何处吗?”
“我就在这紫宸殿中。”皇帝遥遥地指了下外间的软塌,“长兄被杀时,我就在那软塌上安然地睡着,你祖父甚至还为我说了个故事看着我入梦才离开。”
“皇位就是这般难坐。”他倏然有些倦怠地说道。
“我也不想将事情弄成这般,但若是我死在了他前头,你怎么办?你是想交出禁军,还是想反叛弑兄?”
皇帝神情坦荡,他是不惧鬼神的人,也不信玄门与佛家的说辞。
他猜忌怀疑世间的一切人和事,他只笃信他自己。
即便太子的亡魂心生不甘,也不会敢将罪过怪在他的身上,只会懊悔自己识人不清与崔瑾的恶毒蠢笨。
李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走出紫宸殿时,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雪,内侍笑着向他说道“这是瑞雪,是吉兆。”
“是吗?”他轻声道。
他伸出手接住落在掌心的雪花,眺望着不远处射生军中的一个身影,心中的纷乱思绪无声息地被恶欲所点燃灼烧成灰烬。
挺拔瘦削,肖似新竹。
当真是与崔琤相配。
李希生在岁杪,他降世那天宫城上空突然生出了一团祥云,这似乎昭示他此生会平安顺遂。
开年的时候他便被直接立为太子,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并不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母亲,想要得到她的拥抱。
但奶娘总会将他抱走,因为他太顽皮,而他的母亲又过于的柔弱,她只被应允活在皇帝的视线中,她的目光也被禁止投向皇帝以外的人。
即便这个人是她的孩子。
没有人会将这规矩明说出来,但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
皇帝病态地保护着她,偌大的宫人连一位多余的侍妾都不曾出现过。
他常常宿在蓬莱殿,亲自为皇后梳发更衣,分明是繁琐的事项他却始终甘之如饴。
可这些宫闱秘闻到底是不能为人道矣的,即便是小太子李希也是在五岁时方才知晓原来父亲是每天都能见着母亲的。
他已经开蒙,性子也不像小时那般顽劣,而且还聪慧了许多。
趁着皇后的千秋宴他终于有机会坐到了母亲的身旁,崔琤的神情恹恹的像是大病初愈,但她仍温和地将他抱了起来。
她明丽柔美,比盛放的牡丹还要浓艳,以至于李希有些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他轻声唤道,“我是李希。”
他心中惴惴,生怕有人会将他带走,又怕母亲会将他当做野孩子赶走。
崔琤倏然笑了,她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他的不安一下子就消弭了,他张开嘴乖顺地吃下她递来的桂花糕,明明还是一样的桂花糕,为什么要比平日里吃的香甜许多?
李希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的怀抱,但见到父亲要过来时他还是飞快地从母亲的臂弯中挣了出来。
崔琤不明白他的心思,她有些失落于孩子对她的疏离,执着汤匙搅弄着瓷盅里的甜粥,半天也没喝下一勺。
“还是没胃口吗?”李澹轻声问道。
姑娘的眉眼间透着些倦意,分明才二十出头,却已经好像看透了世事一般。
疾病把她的热情快要消磨殆尽,想到她少年时的恣意欢欣与现今的疲倦烦闷,他便感觉像有软刀子磨过心口一般。
他在暗处轻轻揉了揉崔琤的腹部,“要不早些回去休歇?”
他做这动作时不带半分□□意味,仅仅处于兄长般的关切,但她似乎并不愿在蓬莱殿以外的地方表现出与他的丝毫亲近。
“我想再看看月色。”她柔声说道。
李澹面子被落也没有生出什么情绪,他温声道“那我就先不打扰姑娘赏月的雅兴了。”
等到父亲的身影消失,李希才再度回来。
母亲身边多了许多宫人,他小心地捧着花送到崔琤的面前,她的眼睛在看见他时倏然亮了起来。
“我原以为你离开了。”她将他抱了回来。
李希将花束递给她“送给母亲。”
红色的花束浓艳欲滴,香气也格外馥郁,她笑着接过“谢谢,我很喜欢。”
崔琤弯起眉眼时,眼尾的红色小痣灼灼生辉,比那花束还要引人瞩目。
她甫一低头想要仔细地闻嗅花束的香气,便突然想起自己刚刚才犯过喘疾,强烈的病症突然发作,她的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宫人与内侍一下子就慌了,李希还未能多看母亲一眼,就被闻讯赶来的父亲直接令人带走。
“母亲!母亲!”
他的嗓音喊得嘶哑,眼睛也哭得红肿。
奶娘蹲下身擦干净他的小脸,笑容苦涩地说道“殿下,那花虽然美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闻嗅的,皇后娘娘此番突发急病,却还是强撑着跟陛下说不要怪罪于您。”
“您若是真心想待娘娘好,便不要离她太近。”她缓慢地说道。“娘娘便像那花朵一样,是经不起摧折的。”
五岁的稚童不懂得什么,他只是难过自己会伤害到母亲。
于是他更加小心,再也不主动凑到母亲的身边,直到崔琤身死的那天。
他看着单膝跪在地上揽住母亲的父亲,经年的苦闷全都宣泄了出来“我恨你!你是疯子!你不配做娘亲的郎君!”
李澹眼中的血色更深,他撩起崔琤额前的碎发温声说道“令令,我们回蓬莱殿,好吗?”
他真的就这样抱着崔琤走了回去。
每一步他都像踏在刀尖上,鲜血顺着心头流淌到足跟,疼痛到了极致会变得麻木。
他莫名想起父亲临死前说过的话,父亲说他与崔琤不相配,是不是从那时就看出来他配不上崔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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