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宁公主愣了下,“竟这样快。”
“那人开年便要前往江南道,自然要快些了。”崔琤轻声道,“年轻的士子都是这般,除非刚巧得了机遇,免不了沉浮几年。”
端宁公主摸了下她的脸庞,温声道“连语调都和二哥一致,不知我哪日才能喝上令令的喜酒。”
她目光中的关切和温暖让崔琤有些微怔,她柔声道“欢喜的酒便是喜酒。”
“姐姐若是愿意,哪天我们一道做梅子酒,很快便能喝上。”她轻笑着说道。
端宁公主莞尔“快些回去吧,天色要晚了。”
“嗯。”崔琤点点头,笑着将帘子拉上。
初雪便落在两人分别的一瞬间。
下马车后她没有撑伞,而是淋着细雪回了院落。
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侍女和仆役也都出来赏雪。
魁梧高大的家丁小心地采撷树上的晶莹雪花,年纪小些的僮仆已经开始打起雪仗来,一时之间府里很是热闹。
崔琤也被这欢畅的气氛所感染,在庭院里玩闹了许久。
“冷不冷呀?姑娘。”翠微又取来一件披风,并为她系上缨带戴好兜帽。
她一边执着小瓮收雪一边说道“不冷的,不冷的。”
小瓮装满后崔琤才肯进屋,但她还是一直忍不住趴在窗边,看绵密的细雪变成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直到府里一片银白。
沐浴过后她舒舒服服地窝在软椅上继续看雪,地龙烧得极旺,以至于内室中有些太热了。
一位女使忽然冒着雪赶了过来,年轻的侍女有些疑惑“今日下着雪,女使怎么这时候过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年关将至,还能有什么坏事不成?”翠微温声道“我去接待,你快备些茶准备招待。”
女使捧着一个檀木盒撑着油纸伞缓步走来,她眨了眨眼睛向翠微笑着说道“又是郇王殿下送来的礼物。”
“附着的信笺特地写道,知晓姑娘前几日病笃,不须姑娘再写回信。”
大抵是加急送来的贵重礼物,不然女使也不会这样急切地过来。
檀木盒不大不小,但保存得极好,远隔千里跋涉而来却连丝毫破损也没有。
翠微目光微动,面色如常地笑着接过“有劳您了。”
女使仅在外间喝了盏茶便又匆匆离去,翠微捧着木盒亲自送到崔琤的跟前。
“什么事呀?”她软声问道。
小姑娘依然将目光紧紧地放在窗外的落雪上,那痴迷的样子就像从未见过雪一般。
翠微斟酌字句,温声说道“是郇王殿下突然送来了礼物。”
若是先前郇王送来礼物姑娘定然会展露笑颜,但现今她却连如何同姑娘说这事都犹豫再三。
她将檀木盒放在窗前的梨木矮几上,轻轻将它打开。
檀木盒上的机关颇为精巧,打开的一瞬间层层软布像花束般展开,一树深红色的寒梅玉雕便立在了崔琤的眼前。
既贵重又不落俗套,与送它来的人一样都清贵十分。
偏生这玉雕周遭还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凛冽清疏的冷香瞬时冲散了内室的燥热,饶是翠微也有些讶异。
崔琤抚着额头,缓声说道“寻个安稳的地方摆起来吧,若是父亲和兄长问起,你如实告诉他们便是。”
她没了兴致再继续看雪,进了床帐后便昏昏地睡了过去。
夜里雪越下越深,皑皑的白雪将苍穹都倒映得发白。
崔琤没有穿鞋光裸着双足站到了窗前,她动作极轻连守夜的侍女都没有惊动。
暗夜里玉雕的花叶上闪烁着微光,当真像极了夜雪中的梅花。
幽微的冷香涌进她的鼻间,并缓慢地蔓入她的肺腑,让她逐渐生出一种醉意。
她忍不住地向那树玉雕的梅花靠近,连魂魄都被牵引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后,崔琤才发觉她是做了个梦。
她醒在了梦里。
崔瑾的婚事定在十二月上旬,京中已经下了两三场雪,崔琤每次见雪还是像初次看到般很是痴迷。
战事的适时结束更让新年又多了几分喜气,今年是个好年,许多人都这样说。
但除却欢愉的事总还有令人忧心的事,先前便有人太子熬不过这个冬天,现在更有人说太子便就在这几天了。
她没了解太多,有些事是人事,可还有许多事是天命。
十二月壬辰,距离崔瑾的婚事只有三天,崔琤半是被迫地陪着她出了次府。
今年天寒,而她的身子又十分单薄,因此崔珏早早地就与她说过不可再常常出游。
她本是不想去的,通常婚前去拜佛都是由年长的女性长辈陪同,她陪着去算是什么?
但她们几个的母亲都去得早,祖母年迈,若令姑母陪着嫡姐去更是尴尬,是以便择了崔琤这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妹妹前去。
崔琤之所以同意,仅是因为明日李澹要回京。
她今日出去一趟便可假意患了风寒,往后的许多事都可以推拒。
尽管那天她已经将话说到了那个地步,但她心中清楚现今不是与他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他身份太特殊,她的身份也没有好到哪去。
因关系寻常,崔琤和崔瑾甚至没有同乘一辆马车。
她落在后面慢慢地看街巷中的残雪,暗想今夜或许还要下一场,到她明日起来时雪大抵便已经积了很深。
她们到永明寺的时候已是申时三刻,崔瑾去进香,崔琤便去了后边看凝结成冰的溪流。
不知为何一个僧人和嫡姐突然攀谈了起来,她孤身一人坐在禅房里,隔着窗子百无聊赖地看向远处那棵桃树。
春日时它开红花,冬日时它开白花。
真是神奇。崔琤莫名有些想笑。
离开寺庙后她又慢慢地上了车吩咐车夫去瑞鹤楼,使命已经完成,她也没必要再陪着崔瑾。
乡郊的小路湿滑,车夫特地行得慢了许多,可还是出了事。
崔琤的前额直接便渗出了血,看到指尖的粘稠鲜血她眼前一阵昏黑,她还是强忍着恶心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掀开马车的帘子,用软布掩住了她的口鼻,刺鼻的气息让她还没感觉到痛楚便旋即昏厥了过去。
她再次从晕眩中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的眼睛被用深色的布料蒙住,手腕也被束缚了起来。
崔琤只是感觉有些冷,她心想可能是已经到了深夜。
她奇异地没有慌乱起来,而是静默地推想着自己身处何方。
这不是因为她冷静沉稳,只是因为她并不畏惧死亡。
京中先前也有豪富之家的子女被挟持的事,她盘算着父兄在官场的政敌,甚至还想了想祖父曾经关系不睦的几位同僚。
但木门突然被打开后强光照入,外间的嘈杂声响让崔琤一下子就明了自己在何处。
她在军营里。
外间的火光太过耀眼,几乎要直冲云霄,与之相应的是哗变禁军的呼声。
她额前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估计是没有人处理,现在虽已结了痂,可她又开始发起低热来。
前世李澹势力太大,他入主东宫时与旁人没太多明面上的交锋,以至于崔琤险些要忘记在李魏王朝的历史上曾发生过多少次兵变与宫变。
那人的脚步很轻,他缓步走进解开了蒙住她眼睛的绸布。
火把的强光让在黑暗中良久的她有些难以睁开眼,她轻喘着气,许久后才看清眼前人是谁。
崔琤瞳孔紧缩,她犹疑地说道“是你?”
分明他也常常出席宫里宫外的盛宴,但在她的记忆里他的面孔却是始终模糊的。
前世她便很少记起他,这一世更是对他全无印象。
这个人安静低调,与他的两位兄长相比几乎是个透明人,甚至连出身卑微的四弟都比不过。
“二嫂竟然还记得小王。”三皇子轻声说道。
不怪她记不住他的面孔,他生得的确太过寻常,他的长相、母家、婚姻都中规中矩到极致,前世更是做了一辈子的闲散亲王,她甚至不记得他的爵号是什么。
如今看来他亦是藏拙的能手,他此番谋划极是远虑。
大军还未归朝,京中的禁军数目有限,现在外重内轻,正是发动哗变的绝佳时机。
而且他在宫中必有照应,来为他通风报信。
崔琤不由地想到太子此时可能已经陷入弥留之际,不然他绝不敢突然冒险,尽管他可能早已买通将领,但如果不是这样禁军也不会轻易被煽动。
禁军是一柄刀,还是一柄会思考的刀。
今夜宫变若成功他便能迅速控制皇城,到那时即便李澹率大军而归也不敢轻举妄动。
为保万无一失他选择了她来做这个人质,哪怕能稍微牵动郇王的恻隐也是莫大的胜利。
她在心中暗叹,李约的儿子们真是非同一般,只是作乱时为何总是寻她?
崔琤的手腕仍被绑缚着,由内而外的寒意让她愈加不适,微张的朱唇中呵出少许热气。
她低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殿下笑话了,臣女还未出阁,怎能称作二嫂呢?”
“无事。”三皇子温声道,“二哥觉得您是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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