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六岁生辰前的这天夜里,崔琤做了个噩梦。
她的手脚被无形的力量绑缚着,像灌了铅般的沉重,源源不断的冷水涌进她的肺腑里,连她的呼救声都被彻底淹没在水底。
从梦魇中挣脱以后,崔琤大喘着气摇动桌案上的银铃,候在外间的宫人和内侍急忙赶来。
她的脸庞汗涔涔的,柔美的面容苍白到近乎透明,宫人小心地用湿帕为她擦拭着脸侧和脖颈。
虽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崔琤还是按捺不住心口一阵阵的悸痛,她喝了一盏热茶,又将被冷汗浸湿的寝衣换下后才舒缓许多。
初冬刚至蓬莱殿中便已烧起了地龙,她捧着手炉阖上眼眸,竭力让自己不再去想梦中的情景。
为首的大宫女低声向她问询道:“娘娘,需要请御医过来一趟吗?或是稍用些药?张院正前两日刚送来了一瓶新的安神丸。”
这些年她的身体愈加虚弱,隐隐透着些日薄西山的迹象,仿佛一阵寒风就能将她彻底摧折,连御医和近前侍候的宫人都感到惊心,生怕她哪日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
“不必了。”崔琤轻声说道,“到时辰了再来唤我。”
明日是她的二十六岁生辰,也是李澹即位后为她庆祝的第十个千秋节。
他宵衣旰食、勤政节俭,连自己的生辰都不会办得太盛,却偏偏每年都会花极大的心力在她的生辰上。
所以世人皆道,皇后深得盛宠。
崔琤昏昏地睡了过去,等她再度苏醒时天光已经破晓。
她像提线木偶般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红色的正装,头顶的金步摇沉重得让她的脖颈有些无法承受,精致的妆容勉强盖过了她眼下的青影,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的苍白。
但这些都是徒劳,她的生命力已经快要消磨殆尽了。
崔琤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像初学步的稚童般试探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今天是她的生辰,不仅内外命妇要来拜见她,太妃和先太子的妻妾也会来。
想到晚上会见到嫡姐,崔琤的神情就不那么的自然。
她感到浓浓的厌倦,若是她当年没有犯傻去招惹李澹,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她恨自己太过天真,没能窥破李澹的真面目,没能发觉他与嫡姐间的暗流涌动。
宴会一开始烟火便没有停过,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崔琤的脸庞,她虽是今日晚宴的主角,可身形却有些落寞。
若是往日李澹时刻都要陪护在她的身旁,但现今宫宴都已经开始,他却迟迟未至。
命妇也意识到此番帝后生隙的事不是谣言,她一介庶女却做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皇后,怎能不叫人嫉恨?
在崔琤刚入宫时便有无数人眼红,但十年来帝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直到近来才传出两人不和的风言。
一刻钟后李澹方才赶到,他短暂地宣布宫宴开始,便又匆匆地离开了。
他的面容极尽俊美,周身都带着粲然的贵气,微微上挑的凤眼冷淡疏离,却似有金凤游走而过,在夜色中透着几分不可亵渎的仙意。
本该盛大的夜宴因为他的缺席而少了几分意思,崔琤也没去理会那些若无若有的目光,她吩咐内侍备了果酒,在宫人的陪同下到水榭边浅酌。
“娘娘,果酒虽然甘甜,但喝多了也伤胃。”宫女眼见她不断地饮酒,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前几日您才犯过胃疾,御医特意叮嘱过要清淡饮食。”
“无事。”崔琤缓声说道,她眼神淡漠地看向远处的焰火,静默地执着金杯又饮下一盏酒。
宫女心知劝不过她,只能暗暗算着她到底饮了多少,过会儿若是御医问询也好清楚交代。
正当崔琤喝得有些微醺时,忽然有几人到了她的身后,隔着高大的花丛和树木,那些人并未发觉她正倚靠在水榭边的廊柱上。
“瞧我说什么来着?”那道声音娇俏悦耳,“陛下果然厌了她,不过一只麻雀,还真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成凤凰?”
崔琤无声地扫过面露惊色的宫人,示意她们保持安静。
“姐姐慎言。”这个声音要沉稳年轻许多,言辞也更为小心客气。
崔琤就是听不出李澹的声音,也不会听不出这道声音,这分明是她的嫡姐。
嫡姐风华绝代,不仅生得秀美,更是饱读诗书,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崔家都觉得嫡姐会成为未来的皇后,果不其然,崔琤十四岁那年,嫡姐便与太子定了婚。
崔琤那时真心为嫡姐感到高兴,只可惜两人成婚后不久,太子便病笃薨逝。
那与嫡姐对话的人八成就是她昔日的闺中密友,如今大抵也嫁入高门成为命妇才能来参加寿宴。
那人继续说道:“我才不怕她,她真当自己能瞒得过世人吗?一个庶女竟也能执掌凤印,不过一介替身而已,我的好妹妹,陛下可是将你放在心尖尖上的,你作何要将他推开?”
“你说什么呢,姐姐。”崔琤听到嫡姐低声说道,声音里却透着藏不住的得意与欢愉。
“福薄命也薄,也不知陛下何时会将她彻底弃了。”那人又轻叹一声,“到时候往你这眼尾点上一颗红痣,任谁也瞧不出野鸡已成了真凤凰。”
崔琤冷冷地听着她们谈话,悬在空中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没有误会李澹,原来他的确是这般想的,其实他不必那么焦急,她自幼多病孱弱,就是不等他送来鸩酒,她也活不了多久。
流云飘散,清辉倾泻而下。
崔琤轻轻地站起身,陪在她身边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向她端着杯盏走向水边。
她失神地仰头看向天边,她恍惚地想起许多年前和李澹一道赏月的事来,那时她还没有嫁给他,他也还只是郇王。
盛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们登上高高的花萼楼上看火树银花的灿烂景象。
登楼时李澹提着灯轻轻地牵过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不仅暖了崔琤的手,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她的额前覆着一层薄汗,心中像有小鹿到处乱撞,在穿过转角时她几乎要软倒在李澹的身上。
崔琤以为李澹最多会将自己扶起,但没想到他将她一下子打横抱了起来,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轻易而举地就将她搂在了怀中。
崔琤能清楚地闻嗅到他身上的凛冽冷香,往日淡漠的香气这会儿变得格外浓郁,像清酒般令她要昏昏地醉过去。
他是温润如玉的君子,连她送他的香囊都不收,怎会突然将她抱起来呢?难不成她还在梦里吗?
片刻后崔琤才缓过神,她的心房怦怦直跳挣扎着要下来,李澹却只是轻笑一声,到楼上时才将她放下来。
但是崔琤没有想到的是花萼楼太高了,猎猎的冷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凌乱,也将她柔弱的身躯吹得要弯折。
她有些冷,可是她不想表露出来,那样李澹定然要带她回去了。
正在崔琤纠结时,李澹倏然偏过了头,他解下披风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暖意和冷香霎时将她裹挟,崔琤愣愣地看向他的眼睛,听见他温声说道:“令令,是不是有些冷了?”
他生得太好,单是那双澄净的凤眼就能让她失了神。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令令,而不是带着些疏离意味的二妹妹,他是个多么妥帖的郎君,就是她亲哥哥也不会这样悉心地待她。
临到离别时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李澹用锦帕擦净她的泪水,仿佛她是这世上他最珍重的人,那时她已经十六岁却还是像春心初动时那般单纯。
崔琤想跟他说,你若是有意就快来娶我,若不然父亲就要将我嫁给旁人了。
她已经为李澹推脱了太多,嫡姐的女儿都已满月她却还待字闺中,她快没有理由和借口再向父亲解释了。
李澹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俯下身轻声说道:“令令别难过,我们明年再来一道赏月。”
那时她多天真,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将她哄骗,连被利用都意识不到,还傻傻地在心底为他辩解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上元节过后不久太子便病逝了,郇王李澹成了最后的赢家,可他再也没陪她看过月亮。
当那个残忍的真相暴露后,崔琤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澹不是忘了和她的这个约定,他只是不想与她一起赏月。
嫡姐才是他想要陪伴着一起赏月的人,才是他想要相濡以沫、厮守终生的人。
自始至终李澹只当她是个赝品,她为了他收敛性情,学着嫡姐的样子变得端庄沉稳,可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崔琤凝视着金月努力将自己从回忆中剥离出来,她兴许是真的喝醉了,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那轮明月离她越来越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一种莫名的力量诱惑着她,驱使她去靠近那水中的月亮。
见崔琤迟迟不动,宫人和内侍们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在下一瞬她便坠入了湖中。
崔琤醉醺醺的,她今夜喝了太多酒,连坠进水里时身子都还是热的。
她模糊地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但她并未感受到将死时的痛苦,只感觉束缚着她的力量倏然消散了,她的手脚轻盈,连脑中的混沌都削减许多。
本来充斥欢声笑语的宫宴突然被湖边的惊叫所打断,水榭边登时便乱了起来,只有暗处的侍卫留意到花丛边几位命妇倏然变得煞白的脸色。
“落水的是哪家的姑娘吗?”
“那处原来竟有个水榭,不过那么暗谁会过去呀?”
“是、是皇后娘娘!”一声尖锐的惊叫彻底打破了宫宴的祥和。
初冬的水还不是太凉,内侍反应的速度也够快,但崔琤的身体是多么羸弱,稍微一碰便会变得七零八碎。
她有着崔氏女的骄傲,若不嫁给李澹,想必也会嫁得一士子,何苦像现在做了他人替身。
她这十年过得实在荒唐,若说有什么牵挂,那便只有她的孩子了。
嫡姐不能生育,应当会善待她的孩子的,毕竟同流着崔氏的血,论起血脉也是亲侄子。
她死了,李澹就能和嫡姐在一起了。
崔琤失去意识前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