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王城的桂花开到最盛时。
十二楼人头攒动,宾客满座。饶是如此,红娘亦能在众多人头中找到最吸引人的那颗。
账房先生站在柜台边,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出言提醒这两天对看账本十分殷勤的红娘,“老板娘,这一本,你昨天已经看过了。”
“啊这样啊……”抬手另换了一本,眼皮却不曾低一下,十分敷衍。
“老板娘,这一本,你昨天也已经看过了。”
依旧是目不斜视地敷衍再换。
“老板娘……”
“到底哪本还没看!”红娘总算收回目光,与账房先生对视。
传闻十二楼这位账房先生年轻时候曾在宫中当过值,是位见过大世面的人物。
见过大世面的账房先生抬手扶了扶助视的叆叇(眼镜),不紧不慢道,“不仅这几本看过了,连着这柜中攒着的还没得空用上的账本老板娘你之前都一一看完了。”
“既然都看过了刚才怎么不提醒我呢!”红娘恼羞成怒。
账房先生“啊,这……”无言以对,明明就是她自己非要看的,但打工的怎么好跟老板抬杠呢,只好做小伏低苦笑着受了,“是老朽疏忽了。”
红娘摆摆手表示算了,端起一盘瓜子开始嗑。
“老板娘……”
“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盘瓜子我昨天也嗑过了吗?”
“不是。”账房先生笑呵呵,“我想说的是其实你也不用天天看账本的,挂菜牌的那里,看大门口的视线,也是极佳的。”
红娘转了转眸子,慢悠悠嗑完两颗瓜子,啐了一声,“多管闲事。”摇肢摆柳,喜笑颜开地去喊跑堂的把新做的菜牌子取下来给她看。
大门口,青白相间随风飘摇的酒旗子下,中年男子昂首挺胸,挺拔俊逸,吸引来来往往多少青睐目光。正是十二楼红娘新招的楼保——老木。
半月前,他初初跨进这座酒楼时便觉分外熟悉,直到一个红衣女人饿狼捕食般扑上来,见着他十分激动,“你果真来了!”他方才想起,原是在浮罗城,也曾有这么一座楼。
他从前在浮罗城与那叫红娘的女人并无过多交集,为何她一见自己便是如此反应。心中却也只道莫不是梁丘女子提前同这老板娘打过招呼
老木虽觉疑惑,口中只说,“我听说你们这里在招楼保?”
“招楼保?啊,对!我们这里就是在招楼保!”
如此,便在这里暂时安定了下来。楼中生意火爆,他却素日都很闲,除了偶尔打发一两个醉酒闹事的客人,平时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
饶是如此,老板娘依然给他开出一个可观的薪水,数目是从前在军营时的两倍之多。且日常还对自己嘘寒问暖,殷切非常,甚至面对自己时常不在工作岗位的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店里的伙计常向他玩笑,“老木,我看老板娘待你不一般啊。”
“我有放在心上的人了。”他回答说。
天色暗下来,风里已有了凉意。
身后高楼繁华,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浮世纷杂。落在他眼中的却只有开在街边人家门前木栅栏里的蓝色绣球花。
身后有浅香至,一双玉手为他披上了衣裳,“秋意渐浓,气爽风凉,已到寒露了呢。晚上风凉,木先生要多加件衣裳才是。”
老木转身退步错开距离,女人含笑的眉眼在灯火通明中入目清晰。
“多谢老板娘。”他颔首道。
女人没有理会他的客气疏离,靠上前来,“木先生在看什么?”
他只得再后退两步,顿住,答道,“在看绣球花。只是不解,这个季节竟还开着。”
女人没有再靠近,目光落到木栅栏里的蓝色花朵上,艳红的嘴角牵起笑,“这种绣球花叫无尽夏,花期很长,可以一直开到霜降。”侧首浅笑,“木先生,很喜欢这种花么?”
“嗯,喜欢。”
梁丘府,芦月居。
半开的窗牖前,风拂过,带进来一只纸鸢。展开,只见上飘逸提着两句诗
不堪盈手赠,
还寝梦佳期。
梁丘月推开窗牖,果见今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院子里的硕大枣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斜出的枝干刚好遮挡住了对面的房顶一角。
梁丘月嘴角勾起浅笑,关了窗户吹灯睡觉。
房顶上,叶灼揉着鼻子,方才被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再等一会儿,阿月一般要躺一会儿才能睡着。”搓着手臂抖了两抖,“唔,今夜怎的突然就冷了起来,没穿斗篷,实在失策。”
我搓我搓我搓搓搓……
“不是说在梦里相见么?你守在这里,我们又怎么相见呢?”
梁丘月穿着素白宽松的寝衣站在墙下,清瘦颀长的身影,犹如一道月影,刺穿这深沉的夜色。
“阿月……”叶灼从房顶上跳下来,脱下外袍披到梁丘月身上,“晚上这样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梁丘月目光直视,反问道,“那你呢?又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我瞧着今晚的月色很好,睡不着,我很想你。”低头凑近梁丘月唇边,“实在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啊。”
叶灼想他此刻实在是又美貌又有文化,这种时候,就应该再乘胜追击深深地吻下去……
“啊嚏~”该死!
梁丘月握住他的手,“这样凉,怕是冷着了。青儿睡了,你到我屋里喝杯热茶暖暖吧。”
叶灼慌乱摆手,“不行,你还是个没嫁人的姑娘。而且,而且我还没有进过姑娘家的闺房呢。”
梁丘月闻言一怔,“从前在浮罗城的时候,你没有进过阴阴她们的房间么?”
叶灼摇头,“没有。”
梁丘月笑了笑,“既是如此,那你以后娶了我就是。”
叶灼失了神,原来在阿月的心里,他们的关系已经可以到如此了吗。他有点开心。
回过神来时,一杯热茶已下了肚。
玉床雪帐,白昙香。
梁丘月放下了白日半绾的发髻,一头青丝披在脑头,映着素色宽松的睡袍衬得她整个人十分慵懒。却不寡淡。
像朵,历经一夜微雨的白牡丹。
她不涂口脂的时候,嘴唇是粉粉的,看起来很好亲。
叶灼吞了口唾沫,之前两次,都是阿月主动……夜花深睡,月落星沉,实在让人,情思切切。
“阿月……”他说。
却起扣门声。
“小姐,涂大夫来了。”是侍女阿青的声音。
“去吧。”叶灼说。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梁丘月掩门出去,叶灼的视线随着她移动,最后落到门边木架子上一盆玫瑰盆栽。
如今都十月了,依旧结着饱满的朵儿,枝叶也修剪得很好。一眼便能瞧出是被人悉心爱护着的。
阿月,你说不坚定的选择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在你心中,可曾有真正坚定地选择过我?
门前檐下,涂山递给梁丘月一副药包,“近日天寒,配了些祛寒的草药,你平时沐浴的时候放些,也就不怕冷了。”
“多谢。”梁丘月接过,清冷疏离。
“月儿……之前的事,是我不好,但事出突然,我……”
“之前的什么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她抬头正视着涂山,目光清冷。
涂山怔住,梁丘月从前,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突然感到点害怕。
“月儿……”
“以后别这么叫我,我们的关系没有这么亲密。”
“你可还是在怪我?我可以解释的,月儿。”
“解释什么?解释你因为我的冷淡一时生气答应同玲珑的婚事?还是解释你一次次因为其他的事情放弃我?你明明知道,我从小到大最讨厌被舍弃。
从前我以为你明白我,所以就算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却还是把心向你敞开。我曾经全心全意的爱你,我想你也会全心全意来爱我,可你没有。你并不心猿意马,只是没办法只爱我一个。”
这样激烈的话语是反常的,涂山摇着头倒退两步,他有一种可怕的想法,“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你还是送给玲珑吧。”梁丘月把药包塞回涂山手中,嘴角勾起一抹笑,“我现在不需要了。”
风卷起,叶落秋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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