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苦,便是苦。”
李重润把手中的资料往书桌上一放,示意小丫头继续说。
“每家都有不少夭折的小孩子,就算是勉强成年的,也会因为来个三灾六病的,说没就没了。”
被李重润一问,本来已经平复了许多的裹儿眼圈又红了起来。
“明明朝廷已经减免了不少赋税下来了呀,每家还有永业田和口分田,为什么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这么苦啊。”裹儿很不解地问着李重润:“这才刚过完年,许多人家就已经没了粮食,地里面的粮食还没种出来,许多人家要么去打些零工换一顿半饥不饱的口粮,要么就只能去山上寻些勉强户口的吃食。”
裹儿的大眼睛里面填满了大大的不解:“只不过是半个月,光是卖女儿的我们就遇到了不下二十次,府里面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小丫头,如玉姐姐倒是念叨了我好几次,本来答应的好好的,转头遇到的时候还是心软,就又买了下来。”
唐代达官贵人的平均寿命在55~59岁之间,这是后世不少墓志铭里面统计出来的数字,不过能有墓志铭这种东西的,绝大多数都是达官贵人,剩下的也都是得道高僧之类的角色,对于这帮人来说,大唐无疑是一个物资极为富足的年份。
只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位于社会底层的民众来说,死后一卷草席才是真正的归宿,就和鉴真的父母一般。
加上高达四成的夭折率,根据裹儿这几天走访出来的数据来看,平民的平均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七岁。
“知道阿兄为什么要让你费这老鼻子劲去调查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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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蕙明显没有执政的天赋,加上人又是那种书呆子脾气,实在不是搞政治的材料,李重润也就干脆把她往搞研究的方向上培养了,平时也主要是培养她的逻辑思维能力。
裹儿虽然也是极聪明的,不过明显情商要比仙蕙那个书呆子强上许多,加上小丫头也似乎对权力的更强烈一些,李重润也就不介意把她往某些方向发展。
“为了让妹妹体会一下民间疾苦?”
不管什么朝代,体验民间疾苦都是一种极为政治正确的说法。
达官贵人们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民脂民膏,一边假惺惺地悲怆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种事情来表现自己的清高,为自己的某些野心披上一层为民请命的外衣这种事情,并不只是昙花一现。
“若是只是让你体会一下民间疾苦,为兄找几个厂卫军的政委来给你讲讲出身就好了,他们忆苦思甜的手艺那叫一个炉火纯青,比那些老百姓干巴巴的话要煽情多了,实在犯不上让你受这些苦楚。”
“还望阿兄指教。”
裹儿难得的正经了一次,很恭敬地向李重润行了一个大礼,完全是一副小学生求教的样子。
“分析一个问题的根源,最主要的就是几个关键点。”
李重润拿了根铅笔出来,在纸上画了起分析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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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们这次调查,你只觉着百姓过得很苦,那么到底苦在哪里,你有没有想过?”
李重润把苦字写在了第一行,在一旁写了表现两个字。
“很多原因,没饭吃,没衣服穿,缺医少药,没房子住,就算有房子的也极为破烂。”
李重润也没否认裹儿的想法,抬手写了问题两个字在第二行。
“那么这些问题里面,最让百姓们觉着苦的问题是哪个?”
“挨饿,几乎每家都有饿死的人。”
裹儿很干脆地回答,这两百份问卷都是她一张一张地自己问出来的,统计也是自己操刀,自然很熟悉。
李重润把没饭吃下面画了条线,单独列举出来,作为主要问题来分析。
“那我们就先来分析一下这个挨饿的问题,要解决问题,我们就要了解都有什么原因影响这个问题。”
“阿兄的问卷上面也问过了,去年没有天灾,甚至洛州还丰产了。”裹儿没少在李重润身边带着,很熟悉李重润的分析问题的流程,自己也拿了根铅笔,在李重润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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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儿这几天应该是真的全心全力的在忙这个事情,本来极爱干净的小丫头头上也没了之前的木梨花的香味儿,反而有一股子淡淡的汗味伴着头油的味道散发出来,应该是这些天都没工夫梳洗打扮。
“有五成的百姓田地已经被地主家或者佛家收走抵账了,还有几成要么是因为家人打仗失去了劳力,要么就是地不好产的粮食不够家人吃食,还有就是家里人遭病,花了不少钱财看病结果断了粮。”
“所以土地被兼并是问题的主要原因对不对?”
李重润把裹儿写的这么多原因中间的土地兼并下面画了条线,又继续往下引申出来。
“那么关于土地兼并的这种事情,影响他的原因又是什么?”
“抵账,断粮,不卖地就要饿死,还有就是地主和那帮死和尚勾结衙门小吏用了些法子把土地从百姓手中抢了去。”
“这里面最最主要的问题又是什么呢?”
“和尚庙和地主家往外放的高利贷实在是太贵了,那帮和尚们又不用交税,庙产大得要死,还雇了不少佃农帮忙种地,自然有的是钱往外放高利贷。一来二去,百姓那点地产都只能交给和尚们和几个有功名的大地主身上去了,单单是巩县一地,光是郑家就占了全县农地的四成,还有三成在和尚庙手里,向朝廷交税的农户都只有三成,还要服徭役,纳捐,还要被衙门的小吏盘剥,好几个农户跟我讲,说要不是家里有门子手艺充当营生,还不如去给和尚庙当佃户来得安生。”
裹儿絮絮叨叨地念叨了半天,总算是说完了自己的分析。
“那么朝廷有没有政策?朝廷的政策主政的官员知不知道有这规矩?有没有施行?施行的过程中有没有弄错?有没有方式去监察一下政策的施行和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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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润画了四个问号在裹儿分析出来的根源上,认真地看着她问她。
“朝廷本来按制应该是每丁得分八十亩永业田,六十岁还田,按道理是够了。”
裹儿不是朝廷的官员,不过这两天也确实是用心在问过了这个事情,所以回答得还算流畅。
“只不过前面我朝自开国以来人口增加了不少,地却没有增加,妹子详细地问过了,就算是有分到永业田地,也只不过是二十亩而已,而且好地早就已经被地主和佛家给划拉走了,剩下的都是些长不出粮食的下田而已。朝廷的政策,多少有点落后了。”
裹儿在李重润的四个问号下面挨个写着答案:“巩县已经很多年没分田了,衙门的说法是地早就分完了,不过巩县的县令姓郑,听说郑家的一个旁支,自己在巩县就圈了大几千亩地,全然不像没田可分的样子。这是在执行层面就出了问题。”
“朝廷每年都会有巡边的都御史,不过听说巩县的这个县令每年都因为修河得到上官的褒奖,所以官声还不错。”
“朝廷的政策这种根源不是咱们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回头你可以把巩县的事情写个条陈呈给姑姑,让她帮忙处理。这四个问号是个万能的公式,如果以后有机会主政一方,你倒是可以多在这上面想一想。”
“阿兄别闹了,裹儿是个女娃,主政一方这种事情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做,裹儿只要做好阿兄的帮手就好了。”
“当今的皇帝都是个女人,你又怕什么哦。”
李重润笑了笑,并没有往下说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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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兄交给你这个法子,主要是想让你知道两个事情。”李重润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一个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之所以能知道这么详细,甚至还分析出来了问题的根源,自然是因为这都是你自己亲自走访问出来的。”
“第二个吗,便是想让你知道一下这一套分析的流程,养成习惯,什么问题都往这个套路上想一想,以后做起事情来,不会只做头疼医头的表面功夫。”
裹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这就是为什么阿兄会这么费劲地让仙蕙去搞那个飞天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