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润迎来了久旱之后甘霖的时候,陈子昂的日子过的着实有些苦逼。
陈子昂千里迢迢的押解着那王姓的掌柜回神都洛阳,路上过的并不算太平。
那王姓的掌柜倒是并没有想着逃跑,一路上很是老实的呆在马车里面,一开始的时候陈子昂和侍卫还很是小心的用牛筋绳儿把他捆的四马攒蹄的样子,只不过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逐渐就有些懈怠了。
沿路在驿站换马,一行人赶到黄河边的时候,已经是六月,荥阳城已经遥遥在望的时候,陈子昂很尴尬发现除非换船,不然哪怕想往前走一步都是奢望。
万里泽国。
不知下了多久的雨,本来是万里良田的荥阳城外尽数被有些黄浊的洪水所侵袭了。
一路上无数衣衫褴褛的贫民,托着板车,拉着妇孺的男丁,手里拄着拐杖的老者,在膝盖深的黄泥汤中麻木的走着,不知去往哪里,不知要走多久。
除了偶尔传来的一声小孩子孱弱的啼哭,流民很少发出声音,似乎是要节省下来一切能量,驱动着早已经麻木的双腿往那未知的未来走去。
身上能吃的东西早都已经被陈子昂他们送了出去,只不过当饥饿至极的村民充满血丝的眼神,对着陈子昂胯下的马匹散发出丝丝如同野兽一般的凶光的时候,陈子昂突然明白了,为何见到的这么多大车,全部都是人拉的。
好在有临行前陛下御赐的龟符,陈子昂倒是有资格享受些钦差的特权,在荥阳城外的一处黄河边的驿站,陈子昂得了个消息,说是马上会有一艘有运马的漕运船要路过此地,可以顺路带着他去洛阳。
驿站地势有些高,所以并没有被洪水淹没,总算是能得到些**。
雨虽然已经停了,只不过还是阴沉沉的,等着船的功夫有些无聊,那姓王的掌柜早已经不需要再被困成牲口一样,反而只是拿了个绳儿栓着手腕,和陈子昂如同秋后的蚂蚱一般拴在一起。
驿站门口织了个大锅,一锅有些寡淡的米粥,引了一排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的往那洪水腹地深入了进去。
“驿丞老伯,这是哪家善人开的粥厂?”
“回天使的话,是郑家二夫人的恩典。”
自古皇权不下县,这遭遇天灾需要救济这等事情,自然不是苦读了不知多少年圣贤书的知县老爷们所能管的过来的。
所以遇到像这样的天灾,便需要这些豪门富户进行救济,然后来年朝廷用减免赋税的法子来奖励这些富户士绅。
而荥阳,最大的豪门,自然就是贵为七望之一的郑家。
队伍依稀有些混乱,几个与贫弱枯槁的饥民画风不一致的粗壮汉子很是蛮横的挤到了队伍里来,一个有些瘦弱的老者躲避不及,被那几个汉子撞到在地,手中握了半天的一个缺口陶碗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八瓣。
“作孽啊,这几个破落户怎能又来蹭吃?”
驿丞好像很是无奈,最里面絮絮叨叨的跟陈子昂念叨着自己的抱怨,很是不服气的把手里的马勺搅和的山响。
“老伯认识这几人?”陈子昂见驿丞似乎很熟悉这几人,觉着有些好奇。
“怎么不认识,这些本事荥阳城里的花子,平时坑蒙拐骗的无恶不作。”驿丞颤颤巍巍的打了一勺粥给了面前的一个小孩子,见锅里的粥不多了,嘴里往驿站里面吆喝了一声,几个驿卒便匆匆忙忙的又抬了一桶粥,呼呼啦啦的倒进了锅里。
“这几个花子手下各领着许多小叫花子,只怕是没少挣了些钱粮,平时就在一旁的村子里起了宅子,日子过的虽说不富裕,至少也算不错的。”
“周边都遭了灾,二夫人宅心仁厚,那了自己的体己钱出来买了许多米粮,本意是想着扶贫救困,让着世间能少生点饿死鬼出来。”
驿丞年纪大了,说话未免有些啰嗦。
“谁知道这几个花子就靠着平时养的膘肥体壮的,整日里来这里蹭吃蹭喝,不光吃,还都要带回去不少,别说这饿了不知道多久的饥民,就连我们这些看驿站的几个老弱病残,都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陈子昂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哪里听的到这等仗势欺人之举?当场就有些怒不可遏了,如果不是自己还跟那王姓的掌柜穿串儿一样的栓在一起,恨不得当场就暴走起来冲上去爆踹那几个花子一顿。
“陈先生切勿烦忧,其实这种占便宜的事情,只要略施小计就可解决,这天下喜好占便宜的人多了,若是全靠先生行侠仗义,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天下太平。”
那王姓的掌柜这几日下来已经和陈子昂熟稔多了,说话也自由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了。
“还望王掌柜赐教。”
陈子昂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主持公道,这几人只是占些便宜,自己也不能当场把他们给打死以儆效尤,所以很是好奇的跟那王掌柜行了个礼,听他出的高招。
“先生可以取一碗脏水来。”
脚下不远处就是浑浊的洪水,无数杂物正在水中荡漾,看上去污浊不堪。
这种事情自然不需要陈子昂动手,一旁的侍卫赶忙去舀了一碗水过来,只不过可能觉着洪水实在是有些污浊,所以还特意撇清了表面的浮沫,取了些并不算太过浑浊的水来。
“太干净了,再脏一些。”
那侍卫这次便没撇去水面的浮沫,昏黄的污水带着些浅黄的泡沫,有些让人恶心。
“还是太干净了,带点淤泥过来。”
这次侍卫有些赌气,干脆打的一碗连汤带水的淤泥,一些黄褐色的泥浆还不停的沿着碗沿滑落下来,仿佛是拉稀了一般。
那王姓的掌柜这次终于满意了,结果那碗污泥,示意正在准备打粥的驿丞让一让,一把就连淤泥带脏碗丢进了那粥锅里去。
还不待驿丞反应过来,王掌柜接过那驿丞手里的马勺,在粥里面搅和了搅和,见整锅粥都变成了一股子极其恶心的淡黄色,这才丢下了手里的马勺,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污泥,跟陈子昂笑了笑。“小人的法子就是这样。”
“你干甚啊你,这好好的一锅粥,可以活多少条人名得嘛,你这法子,还不如让那几个花子给抢去一半的嘛。”
驿丞有些急了,有些徒劳的用马勺把粥里面的碗给挑了出来,只是那些污泥早已经混入了粥里,哪里能挑的出来。
陈子昂过去看了一眼那锅中的物事,觉着不由的有些恶心,自己虽然早把吃食都已经捐了出去,饿了两天,只不过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这如同窜稀一样的食物入腹的。
只不过那些饿花了眼的饥民们却全然不管这么多,手里的吃饭家伙举的高高的,陈子昂将信将疑的盛了一勺那稀黄的粥倒了一个半大小子的碗里,那小子连看都来不及看,一口就把粥喝了个干净。
那小孩子腹中有了些东西,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很是恭敬的对陈子昂行了个礼,拿着手中的破碗往东南方的荥阳城去了。
陈子昂突然就明白了这王姓掌柜的用意,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饥民,自然不会在意这粥里混了些什么东西,对于连草根和树皮都能扒下来吃掉的饥民来说,粥里混了些淤泥,也是能活命的吃食,那是断然不敢嫌弃的。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跟驿丞解释,那几个花子就已经挤到了队伍最前。
“今天的粥怎么这般样子?还能不能让人吃了?”
几个花子仗着自己长得壮实,驿丞却是个老朽不堪的老头,所以对他说话很是不客气。
“几位壮士,今天送来的米粮都是过了洪水的,井水也被洪水给混了,实在是弄不干净。”
陈子昂假意陪着笑脸在一旁应付着那几人,不动声色的把盛粥的马勺攥在了手里。
“不能干就滚蛋,你这粥熬成这个样子,打发叫花子都不吃。”
说来可笑,几个混不吝本身就是叫花子出身,谁知竟然自己都嫌弃自己。
“几位壮士怕是要伤心了,这几日,只怕粥都会是这样,这些米粮就算有些脏污,也是能活命的东西,哪里舍得就这么废弃。”
陈子昂觉着自己应该是被自己的学生给传染了,这般软中夹棒的调调,正是平时李重润说话的语气。
“你个破落汉子,就算我今天砸了你的锅,又能怎么样?小爷我吃不着东西,谁都别想吃!”
几个花子见陈子昂刻意的陪着笑脸,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粥厂杂役,说话越发的不客气了,把摆在一旁的木碗葫芦之类的食具砸的山响,气势很是吓人。
“你们几个,在这里闹事,是想要造反么?”
陈子昂话里有话的提点了一句,藏在身后的左手比了一个准备的手势给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侍卫看。
“造反又能怎么样?老子今天喝不到粥……”
那几个混不吝的狠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在一旁的花子拿来敲桌子砸板凳的陶碗就脱手砸在了陈子昂的脸上。
“几个乱臣贼子,袭击朝廷命官,巡案上使,意图谋反,给我拿下!”
做好准备的几名侍卫从背后抽出横刀,迅速就将这几个叫花子给围哦了起来。
“长官饶命啊!”
几个叫花子只不过仗着些孔武占些小便宜,没成想竟然捅了这么大篓子,当场就跪在了地上,如同通了电的那啥一般抖了起来。
“现在才求饶,晚了,这么多人听到你们亲口承认要造反,去推事院跟那帮活阎王解释去吧。”
推事院,尽推人头。
几个花子听到推事院的名号,连哭声都没了,眼神直接涣散了,几摊带着浓重腥臊之气的污浊之物,当场就从裤裆里面流了下来。
“王掌柜玩弄人心的手段,确实高超。”陈子昂很是恭敬的跟王掌柜又行了个礼。“陈某学到了。”
“陈先生这般手段,才是真的高明。扮猪吃虎,永远都不过时。”
王掌柜也刻意的恭维着陈子昂。却见他笑的非常奇怪,就加问了一句:“不知陈先生为何如此……”
“陈某只是想起学生说的一句话,觉得非常有道理。”
“还望先生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