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辉堂内紫釉七星灯烛火曳曳。
谢青绾那日着凉还未好全,掩着帕子低咳了两声,才煎好的汤药晾在案上,散着清苦的药香。
芸杏捧着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奉至摄政王面前。
谢青绾端坐于他对面,幽静从容,藏在袖间来回拨弄的十指才泄露出一点紧张:“一份薄礼以谢殿下关照,还望殿下不弃。”
顾宴容目光落在那只打开的木匣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过衣料,在玄黑色的映衬下更见锐利冷白。
她送的是一袭玄黑色寝衣,暗纹钩织细腻,触感柔软如云。
大约是事先清洗过,衣物熨得妥帖平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暗香,与她身上的体香相近。
寝衣自是极为私密的贴身之物,顾宴容指腹擦过袖口平整的刺绣,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眼。
谢青绾拿瓷勺拨动汤药,荡起袅袅的白烟。
她娓娓道:“这是云水丝绸,用樾湖独有的针法钩织成料,再经明馥葵、华胄兰、冬浆葵等套染过七重,方可染出纯正的黑。”
这位摄政王每件衣袍用的都是天下顶好的料子,一匹千金。
谢青绾备这份礼,为的是表达诚心与谢意,倒并不指望他会贴身穿着。
顾宴容一手搭在案角,辉明的烛火寂静在他眼底:“为何是寝衣?”
谢青绾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嗓音绵哑地“啊”了一声。
脑袋微偏,显然有些迷糊。
她眼睛生得圆,灯火映照下格外透亮:“云水丝绸细腻上乘,最宜贴身穿着,故才做了寝衣。”
顾宴容摩挲的指尖一顿,抬眼时语气多了几分微妙:“王妃有心了。”
他神色不若往常那样轻淡,像是夹着点驳杂的意味。
只是摄政王一贯寡言,她虽一头雾水,却也无可深究。
顾宴容吩咐下人收好檀木匣,并不急于离开,低垂着眼不紧不慢地等候她用完汤药。
温养的方子中添了些治风寒的药,较平日更苦三分。
谢青绾蹙着眉,苦得要冒泪花,却又碍于摄政王在场不肯丢这个脸,生生忍了下去。
她肌肤单薄,眼泪的热意轻易将眼尾蒸成绯红,漂亮而脆弱。
顾宴容搭在案角的手不动声色地摩挲。
谢青绾用淡茶漱了口中的苦味,捻起雪蜜果脯才咬了小口,猝不及防间同他目光相接。
男人冷而内敛,眉间隐有倦意,却坐姿笔挺、威慑不减,不知已沉沉盯了她多久。
谢青绾恍惚生出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她服过汤药,眼睑挂着未干的水痕:“殿下公务繁忙,甚是辛苦,早些回房安置罢。”
“妾身这里有上好的沉檀,香味轻淡,拿来安神是极好的,”谢青绾转头吩咐,“阿蕊,到库房取……”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起身,回绝道:“不必。”
他薄唇清冷,神情矜漠,自上而下看人时有种不容忽视的冷感。
这方才像是她印象中的摄政王。
见他黑袍冷肃,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知因何缘故已换下早晨那身官服。
谢青绾随之起身,将人送至堂外。
入夜有些凉,摄政王音色冷隽如那层薄覆的月纱:“不必送了。”
谢青绾便依言止住脚步,埋头压下一个呵欠,有些昏沉地往回走。
含辉堂今日才重砌了白石矮阶,不少做事的丫鬟在这里绊过脚。
芸杏掌着灯一时照看她不得,焦急喝道:“王妃,当心台阶!”
谢青绾登时一惊。
这声喝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才迈出脚,便被含辉堂前重新修葺过的石阶重重一绊。
谢青绾绝望地闭上眼,左臂忽然被牢牢一拽,极重地撞进一片胸膛。
她额角撞得生疼,眼泪外冒的同时,忽闻一声几不可察的闷哼。
谢青绾惊魂甫定,再要细究时,男人已徐徐放开了她。
顾宴容面色轻淡如常,瞧不出半点端倪来,只未置一言地转身而去。
谢青绾含着眼泪揉了揉额角,轻嘶一声,见他转身欲离,慌忙拽住了他宽大的袖口:“殿下。”
他今日穿着外袍,没有束袖,可以轻易攥上他的衣料,不必如昨晚那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腰线。
出神间,顾宴容已转过身来,垂眸寂静等待着她开口。
谢青绾簌地撤回揉着额角的手,努力抬眸与他对视:“殿下身上有伤?”
话间带着微薄的喘息,显然是撞疼了。
顾宴容目光落在她额角那片红痕,对她的发问未置一词,只吩咐道:“敷些药去,本王尚有公务……”
谢青绾忽然小幅度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黏哑:“是今日新添的伤?”
难怪他换了那身官服,难怪今日来接时,从他身上嗅到了淡淡的血气。
彼时谢青绾只当是旁人的血,全未多问一句。
顾宴容扫一眼她执拗不肯撒开的手,忽然沉沉靠近两步,颀长的身躯霎时将两人间本就微末的距离一点点吞没。
他无甚所谓道:“所以呢?”
少女清透的水眸黯淡下去,连那只执拗的手都一点点松开,语气软得一塌糊涂:“伤口……裂开了么?”
见她这副霜打梨花的蔫吧模样,顾宴容破天荒地觉出一点无奈来。
他神色如常道:“没有。”
谢青绾红着眼睛格外愧疚一些:“阿绾浅通一些医术,再为殿下上一次药罢。”
顾宴容本不喜繁琐,闻言却微妙地迟疑过一瞬。
他目光从少女撞红的额角一路游离至微抿的粉色唇肉,淡淡颔首。
谢青绾立在床榻边,看摄政王在交映的灯烛里褪下外袍,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
男性独有的肌理与力量缓缓袒露于她面前。
谢青绾耳尖直烧起来,迫使自己仰起头来,正望见他胸口泅血的白纱。
那一下撞得她额角剧痛,他伤口的撕裂程度只怕更甚。
谢青绾叹服于这位摄政王惊人的忍耐力。
她轻手轻脚地解开白纱,这道伤口乍看之下并不十分骇人,只略深一些。
谢青绾拿温水反复净了手,指腹取来一点雪色的药膏,在他伤口处浅浅铺开。
少女指腹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凉意在他胸口轻柔摩挲。
热乎乎的鼻息撒在他颈窝间,偶有发丝俏皮地划过,熟悉的体香渐勾缠上来。
她蹙着烟眉,尚无知无觉地开口:“疼么?”
顾宴容喉结微滚,忽然扣住她涂药的手。
谢青绾一惊,仰起一张错愕而迷茫的脸,距离近到快与他鼻尖抵着鼻尖。
顾宴容清晰看到烛火下她根根分明的睫羽和眼底光火。
谢青绾瓷一样的细颈都直烧起来,挣扎着要退开一点,忽然听到摄政王微哑的嗓音轻嘶一声。
她骤然停住了动作,仍有些不可置信地望一眼这位生杀予夺恣肆随性的摄政王。
少女鸦色的睫羽颤颤,艰涩问道:“这么疼么?”
顾宴容敛下眼睫,细密注视着她,声色沉沉:“不疼。”
谢青绾忽然心悸了悸,莫名生出一点辛酸来。
她更小心三分,粉白莹润的手指蘸了极少的一点药膏,轻如鸿羽般点涂在他伤口周围。
眼里噙着一点漂亮的水花,将坠不坠。
待到终于将药涂好,谢青绾已发了薄薄一层汗。
她原就没甚么精力,精神紧绷后骤然松开弦,又被屋内幽微的沉檀一薰,便有昏沉困倦的睡意弥漫上来。
摄政王坐在她平素睡的床榻间,眉眼沉寂,尚等着她做最后的包扎。
谢青绾低低打个呵欠,眼尾霎时漫上潮意,连极长的睫羽都沾上微渺的露珠。
她肌肤细腻而单薄,盈盈的水光自眼尾沁开一片潮红。
顾宴容忽然抬起手来,覆着薄茧的指腹清柔擦过她眼尾,沾了水痕。
谢青绾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幼兽一样退开一点距离,望向他的眼睛里写满讶然与不解。
顾宴容捻了捻指腹的水痕,像是在回味那触感。
谢青绾面上渐烧起来,还未组织好语言,摄政王已别有深意地开口道:“有些冷了。”
他上身赤/裸,独属于男性的紧实肌理被晦暗灯烛覆上一层暖光,暧/昧得不成样子。
谢青绾骤然收回眼神,飞快替他包扎好伤口,将外袍取来为人披了上去。
——
三月三上巳节,祓除畔浴,驱避邪气。
上巳节古虽有之,却并非十分盛大的节日。
及至昭帝,才忽然重视起祓除驱邪之事,上巳节才真正成为南楚正式而盛大的祭典。
昭帝终其一生子嗣凋敝,林恒为太卜时曾屡次三番进言,称幼子顾宴容乃邪祟之身,当早清宫闱。
昭帝便寻天下名士作法诛邪,上巳节之盛况便也逐渐流传至今。
阑阳城二月中春寒未尽,依前朝流传下来的惯例,皇帝会携满朝重臣与其家眷,提早七日启程前往温泉行宫。
兰汤沐浴,并为祭祀斋戒。
温泉行宫远在城外,而随行人数众多,路上恐要耽搁不少时候。
谢青绾自幼孱弱多病,鲜少出远门,尚不知能否受得住舟车劳顿。
素蕊劝道:“王妃不若便请辞罢,殿下一向顾惜王妃身体,想来一定会设法周全的。”
谢青绾却对这温泉行宫格外感兴趣。
阑阳城温泉难得,她身为镇国公府嫡出的幺女,上巳节亦只是沐在家中浴坛。
素蕊无奈,起身替她整备行装去了。
谢青绾春来多病,鲜少有这样出远门的机会,格外兴致勃勃地望着窗牗外缓缓退行的驿站与屋舍。
车马渐驶出阑阳市井,郭外连绵不绝的楼城隐没在重峦叠嶂间。
顾宴容在她身侧静静批着公文,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谢青绾却有些别扭。
自那日她一时脑热替人敷了药,再面对摄政王时便总觉难复以往坦诚的模样。
所幸摄政王近来公务缠身,格外忙一些。
二人一路没甚么话,倒也算得上轻松。
长路劳顿,谢青绾兴致勃勃地扒在窗口看了一上午,便隐隐有受凉的倾向。
在她第三次低咳时,顾宴容终于从堆成山的文折里抬起头来。
他语气间没甚么情绪:“病了?”
谢青绾被他一身气魄冷到,后背贴上车舆内壁,尽量与他拉开距离:“算不得生病。”
顾宴容便不再逼问,只是淡淡转了话题:“饿么?”
谢青绾本就没甚么胃口,一路就着窗外美景用了不少点心。
她十分坦诚地摇了摇头:“不怎么饿。”
顾宴容却已吩咐道:“停车休整。”
他们并非独行,而是追随着小皇帝的车驾,满朝文武并行。
这位摄政王十分熟练地叫停了一众人,就地升起篝火,煮了些熟食。
素蕊替她煎了药,又做了些热乎的吃食。
谢青绾下了车舆,抻了抻快要麻木的筋骨,吹着风怔怔出神。
下午再启程时便觉有些昏倦。
谢青绾覆着银绒毯沉沉睡了一觉,模糊间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
顾宴容正埋首批着文折,忽然听见她无意识的梦呓。
“哥哥。”
镇国公府后继无人,她两个嫡生的哥哥尽皆死在了战场上。
他们在驿管暂作休整。
顾宴容给她喂过汤药,仔细掖好被角。
炉中仍旧燃着香,鸦青色的床帐细密地隔绝开月辉与灯烛。
她睡得极沉。
顾宴容居高临下地立于榻侧,魔障一般怔怔听着她浅弱的呼吸,这样温热的生命力慰藉了他的隐恻与不安。
他难以自抑地倾身而下,粗砺的指腹摩挲着少女温软的唇肉,洒落在指尖的鼻息烫得他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