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包裹着第一片梧桐叶离开枝头落入泥土时,阿萨坦图的诺里西德迎来了又一个深秋。
北部工厂区脏乱拥挤的街道上,身着破旧背带裤和鸭舌帽的孩子们哄抢着一块过路妇人施舍的面包,瘦骨嶙峋的野狗围绕在他们身边,试图能捡到一点抢剩的残渣。下工的工人们一边抽烟一边咒骂着穿过街角,打满补丁的衣服上沾满了肮脏的黑色机油和被机油染成黑色的黏腻棉絮。
“嘿!小心点儿!”
走在最后的工人被迎面而来的小个子青年撞到肩膀,因常年酗酒而不稳的双腿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后退摔在了墙上,他伸出沾满机油的手攥住青年的肩膀,恶狠狠的说:“没长眼睛吗?!”
青年看他一眼,点头认真道歉:“抱歉,是我没有注意,请原谅我的失礼。”
见他的道歉态度十分良好,工人无从找茬,加上已经走远的工友们高声催促,工人只好放弃这个勒索的机会,用力将青年推开,抬起不灵光的脚跌跌撞撞朝着工友们的方向走。
青年目送他和工友汇合,这才按低翘起的帽子,继续向着街道深处走。
街道尽头是一家纺织工厂,雪白细碎的棉絮雪花一般在空气中飞扬,青年眉头紧锁,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然后绕过院子里正缠绕棉线的女工,穿过纺织机轰鸣的厂房,顶着满头“雪花”敲响了二楼工厂主人办公室的大门。
大门自内打开,五官刻薄满面皱纹的中年男子错身将青年请入办公室,礼貌的说:“欢迎您的到来,维亚先生。”
青年摘下帽子,露出齐耳的金色短发,以及一张俊俏清秀的小脸。她抬眼打量了一圈工厂主人略显阴暗的办公室,凉凉道:“好久不见,汤姆先生,最近过得好吗?”
三年时光眨眼而过,这位被称作“维亚”的、矮小瘦弱的青年,正是已经十七岁的奥莉维亚。
名为汤姆的工厂主为她沏上一杯咖啡,无甚起伏的说:“还不错,您和阿卡南托会长最近过得如何?”
“就那样吧。”
奥莉维亚掸落帽子上厚厚的棉絮,撇了眼窗户外白絮飞扬的厂房,不悦道:“汤姆先生,上次来时我应该已经要求过您,必须给每一位在厂房操作的工人准备遮掩口鼻用的面罩吧?为什么我看到有不少人还是露着脸在工作呢?”
“这个嘛……”
汤姆摸了摸嘴唇上方那撇花白的胡子,无所谓的笑道:“他们嫌戴着面罩影响呼吸,所以不愿意戴。”
“是么?”
奥莉维亚冷笑:“是他们不愿意戴,还是你提供的面罩都需要收费呢?”
汤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汤姆先生。”
奥莉维亚满眼讥嘲:“我可太清楚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除了面罩这件事,街上那些童工也是你雇用的吧?知道伦巴尔到诺里西德的火车是四点钟到站,我从火车站来到这里最快也要五点钟,所以四点半提前给那些童工放工,以免我在厂房看到他们。”
她用力将帽子拍在桌上,冷冰冰的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不止一次,巴里亚绝不会向雇佣童工的工厂发放贷款。”
虽然外表只有十七岁,但奥莉维亚已经进入巴里亚商会工作了超过两年,两年来她频繁往返于伦巴尔和阿萨坦图北部多个工业城市之间,作为伊戈提乌的对外代表之一,向和汤姆一样的北方工厂主人收缴和发放商会贷款。
这正是年过五十的汤姆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毕恭毕敬的原因。
“维亚先生,我不妨实话告诉您,在诺里西德,您不可能找到一家没有童工的工厂。就算我不雇佣他们,他们也会被卖进其他工厂继续工作。”
汤姆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过错,理直气壮的说:“是我给了那些孩子工作的机会,是我给了他们可以果腹的食物和可以睡觉的地方,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因此受到指责。”
能将自己的无耻行为以最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出来,是每一位资本家无师自通的“才能”,他们的人生信条只有金钱,又如何指望他们能够理解底层穷苦之人的悲哀与惨淡。
随着阿萨坦图北部工业的蓬勃发展,新的机械被源源不断的发明出来,利欲熏心的工厂主们为了敛财,要求工人们一刻不停的生产,工时最短的,也要从早上六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六点。大量的劳动力需求使这些资本家将目光投向了偏远乡村的妇女和儿童,他们被“赚钱发财”的美好骗局从南方诓骗来北方,以仅有成年男子二分之一的薪水做着身体难以承受的繁重工作。
在资本面前,人命从来都是明码标价的。
而奥莉维亚所有对阿萨坦图“机械朋克”的美好幻想,都在她第一次来到北方时,被冰冷的现实景象彻底击碎。
她的眼前,是一本会动的《雾都孤儿》。
工业革命对于底层的人民而言,代表着“贫穷”和“压榨”,它从来都和“浪漫”扯不上任何关系。
十几岁甚至七八岁的孩子们,在本该玩耍、上学的年纪,被父母当做劳动工具卖入各个工厂,有些甚至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连自己从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们如同牲畜一般被从早到晚关在工厂里,天一亮就开始工作,天一黑便挤在连床都没有几张的“宿舍”,于深深的疲惫中睡去,于彻底的麻木中醒来。
奥莉维亚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正在枯萎的未来。
“好啊。”
奥莉维亚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既然你如此无私、如此伟大,那就去向和你一样无私、伟大的人借钱吧,他们一定会看在‘志同道合’的份上,开出令你满意的利息。”
没想到奥莉维亚会在童工这件事上如此执着,甚至要因此停止向自己贷款,汤姆这才慌了神,起身激动的说:“您不能这样维亚先生!您怎么可以让我去向那些比吸血鬼还要贪婪的银行家借钱!”
“为什么不能?”奥莉维亚冷眼看他:“虽然向你提供贷款的是‘加里亚商会’,但这部分业务的负责人只有阿卡南托,就本质而言,我们也是银行家。”
汤姆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却又无法放弃使用童工,他如同浑身爬满蚂蚁,挠着头在办公室内焦躁的走来走去。
“看起来你需要一些思考的时间。”
奥莉维亚起身,拿起桌上被拍扁的帽子,慢条斯理的将它整理好,然后动作优雅的戴回头上。
“希望我们还有继续做生意的机会,再见,汤姆先生。”
“等等!维亚先生!”
汤姆试图拦住转身离开的奥莉维亚:“这只是你的独断专行!真正做决定的是阿卡南托先生!”
“当然,做决定的只能是他。”奥莉维亚回头睨他一眼,幽幽道:“加里亚永远向真诚的伙伴敞开交易之门,随时欢迎您来到民风淳朴的伦巴尔。”
说罢,再不理会汤姆的请求,捂住口鼻快步离开了纺织工厂。
这样的人,她还得见三个。
诺里西德回伦巴尔的火车要等到第二天,奥莉维亚需要在诺里西德暂住一夜,离开最后一家工厂时天已经黑透,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加里亚名下的玫瑰旅馆,终于可以享用一顿过于延迟的晚餐。
“辛苦了。”
旅馆的管理员苏珊为她端上热气腾腾的奶油汤和重新烤过的面包,担忧的说:“你最近是不是太拼命了,维亚?脸色很不好。”
“谢谢。”
奥莉维亚用湿毛巾擦过手,一边拿起刀叉切面包,一边淡笑着说:“我只是有些失眠,没什么大碍。”
“你从两年前开始就总是这么说。”
苏珊打量着她纤瘦的脖颈和胳膊,叹息道:“伊戈提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让你这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做如此危险的工作?”
“因为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啊。”奥莉维亚抬头,无奈的说:“你也知道不是么,苏珊?”
苏珊再一次发出叹息。
“市面上最近还有什么新奇的小发明么?”
奥莉维亚用面包蘸着奶油浓汤吃下,含含糊糊的说:“最好是紫罗兰色的。”
“我从以前就很好奇。”苏珊满眼诧异:“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紫罗兰色的东西?”
“因为好看啊。”奥莉维亚浅笑:“既深情又神秘,多好啊。”
“我这种粗人大概永远也理解不了你口中的深情和神秘。”
苏珊无语的白她一眼,扭动着略显肥硕的身体,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裹着紫色绒线的发条小鸡放到她面前,无奈的说:“只有这个,是莱福从一个钟表工坊的工匠手里买回来的,全诺里西德应该只有这一个,听他说这鸡崽儿原本是白色,为了满足你的喜好,才专门找绣工改成了紫罗兰色。真是,你的钱可真不好赚。”
“这个就很好,辛苦莱福,我会给他加小费的。”
奥莉维亚放下刀叉,将发条小鸡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她小心拧动背后的发条,看着小鸡僵硬的重复啄米动作,开心的说:“很有趣,也很可爱。”
“送给弟弟妹妹吗?”苏珊问。
“嗯……”
奥莉维亚想了想,挑眉好笑的说:“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算是?”
“你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好哥哥。”苏珊开玩笑:“家里想必有不少弟弟妹妹吧?”
“倒也没有。”
奥莉维亚说着,脑中不由浮现出下午在几家工厂目睹的场景,心情再次低落下来,沉重的说:“街道上无家可归的孩子好像又变多了,上次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么严重。”
“马上就要入冬,有不少孩子因为没有厚衣服穿,受凉发烧后染上了肺病,工厂主们既不愿他们把病传染给其他工人,也不愿出钱给他们看病,便将他们纷纷赶了出来。出来后这些孩子纷纷涌入了济贫院,可济贫院里也不养闲人,只要还没病到无法走动,就会被撵出来赚钱,所以你看到的那些孩子要么是出来乞讨的,要么是出来偷抢的。”
苏珊神情严肃:“跑得快倒还好,偷抢被发现还有机会侥幸逃脱,跑得慢的基本都会被逮住,被当街打死的有不少。”
奥莉维亚听得心惊,虽然早就知道这些被诓骗、贩卖到北边工业区的孩子大部分都境遇凄凉,却没想到会悲惨到如此地步,联想到苏珊描绘的地狱场景,她彻底没有了吃饭的胃口。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维亚。”
见她神情黯淡,苏珊猜到她今天肯定又因为童工的事情和那些工厂主们起了争执,没忍住在她身边坐下,拍着她的肩膀劝道:“但你和伊戈提乌都阻止不了时代的洪流。”
“我知道。”奥莉维亚自嘲道:“我们只是天真的希望,可以通过制约购买方,减少被拐卖、贩卖的孩子的数量,哪怕……只有一个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