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人,如果了却了心头最大的执念,就会像被抽走灯芯,迅速走向枯竭。
比如菲利克斯。
“已经……走了么……”
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菲利克斯瘫倒在被褥中,气若游丝的说:“过来……法斯利姆……”
还未从刚才那份蚀骨悲伤中抽离的法斯利姆走到床边跪下,深深将脸埋在被子里,颤声说:“走了……或许是……永远的……”
“不要哭……法斯利姆……”
孱弱的手轻轻落在法斯利姆头上,菲利克斯艰难的喘息着,断断续续的说:“人生……本来就……充满分离……但是……”
他漂浮的语气突然加重,似是挤出了体内全部的力气:“你和奥莉维亚……不会分离的……”
法斯利姆这才将脸抬起,不解的问:“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兄长。”
“你觉得……我为什么……一定要救薇薇?”菲利克斯问。
“因为她是您的侍女,您是个仁慈的人,怜悯她,所以不忍心看她陷入危险。”法斯利姆答。
“不……法斯利姆……我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我……比你想象的……要卑劣的多……”
菲利克斯艰难的摇了摇头,棕色眼眸中满是自我讥嘲,他的手下滑落在法斯利姆明显比刚才憔悴许多的脸上,语气分明依旧温柔,落入法斯利姆耳中却带着丝丝寒意。
“我只是……需要那个孩子……而你……也需要……”
法斯利姆的思绪彻底混乱:“我为什么需要这个孩子?”
“我知道……你并不想……成为国王……只不过因为我是这副样子……才变得别无选择……”
菲利克斯嘴角轻扬:“法斯利姆……那个孩子……可以成为……你的选择……”
法斯利姆瞬间明白了他口中“选择”的意义。
国王目前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菲利克斯由于体弱已经被淘汰,剩下的二儿子法斯利姆无论情愿与否,都会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被强行推上王位。
可如果还有第三个儿子呢?
菲利克斯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薇薇,而是想要赌一把她腹中孩子的性别,一旦是个男婴,就可以作为第三个选项,将法斯利姆从“唯一继承人”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待到法斯利姆继承王太子彻底独立,便可恢复这个孩子王子的身份,并将其留在自己的身边教育抚养。国王崩逝之时,若这孩子已经成年,法斯利姆可以直接放弃继承,将王位让给同样有继承权的弟弟。若没有成年,法斯利姆可以暂时继任,待到弟弟成年之后再宣布退位,将王位顺理成章的让出去。
从头至尾,都只考虑了法斯利姆的利益,而刻意忽略掉了那个孩子的意愿。
为了救法斯利姆出笼子,选择把一无所知的无辜孩子扔进笼子,菲利克斯的确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我不能这么做,哥哥。”法斯利姆摇头:“这对那个孩子不公平。”
“我可怜的法斯利姆啊……舍弃本心成为王……对你自己又何尝公平……”
菲利克斯以颤抖的双手捧起他的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因为我……才会如此痛苦……所以……就让我承担起所有的恶……还给你渴望的自由……”
这位一生都充满悲苦的可怜人,从未将自己的不幸怪罪到任何人身上,更不曾在心中怨恁过任何人,法斯利姆以为自己被恨着,但其实从头至尾都在被爱着。
“哥哥……”
法斯利姆趴匐在他的腿上,眼泪不停自眼角溢出,蓝色被褥顷刻间印出一片深色。
“还记得……你六岁时说过的话吗?”
菲利克斯倾身轻吻他的头顶,泪水一颗颗自下巴滴落,嘴角却始终噙着笑容。
“你说……你是一只属于天空的雏鹰……待到羽翼丰满……就会振翅飞往任何想去的地方……你会为我带回……拉普纳多山顶的雪花……铎西泽河底的卵石……阿萨坦图草原的野花……”
平静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弟弟,愧疚且痛苦的说:“我的雏鹰啊……你本该属于天空……我如何能够看着你……因我折断自己的翅膀……终生沦入囚牢……”
“为了我……法斯利姆……就当是为了我……”
再次睁开时,棕色的眼眸中已经写满坚毅与狠厉,菲利克斯攥住已经没有力气的双手,咬牙道:“挥动起已经丰满的翅膀……从这个该死的鸟笼里……挣脱出去吧……”
他用弯的爪抓紧巉岩;
在太阳身边,在荒山之巅,立在蔚蓝世界的怀抱间。
大海在他下方皱缩;
他站在悬崖之巅搜索,像霹雳一样,自天而落。
(此处为引用,原作为英国诗人alfredtennyon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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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优秀的臣下除了全力完成主上的命令,有时还需要学会对主上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视而不见。
在这方面,塞缪尔成功做到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菲利克斯在打什么算盘,但面对这个大概率会成为学生最后“遗愿”的心结,他选择成为“共犯”,和菲利克斯一同担下这份“恶”。
在里格苏拉最北的阴暗角落里,有一个底层平民聚居的破旧街区,这里房屋低矮、环境脏乱、罪犯聚居,连基本的生活用水和物资都很难保证,几乎毫无治安可言。
薇薇·弗雷斯特的家,就位于这里。
穿过晾满破旧衣物的小巷,避开匍匐在地的乞讨者,塞缪尔最终停在了一扇满是污垢的黑色木门前。
“咚咚咚。”
指节与湿木相触发出沉闷的敲门声,屋内许久都没有回应。
“薇薇·弗雷斯特小姐。”塞缪尔压低声音:“我叫塞缪尔,奉菲利克斯殿下之命前来。”
屋内响起椅子和瓶罐倒地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后,木门自内被拉开,一张年轻娇美却憔悴不堪的脸出现在塞缪尔面前。
“请进。”薇薇错开身体,低垂眼眸怯生生的说:“可能有些破旧,请您不要介意。”
塞缪尔摘帽颔首,步履优雅的踏入房间,薇薇探头紧张的左右查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才轻轻关上木门并锁好。
“您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塞缪尔站得笔挺,温润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知道。”
薇薇紧紧捂住肚子,脸上的表情似笑,亦似哭:“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侍女,是我害得殿下如此为难……”
放在小腹上的手突然攥紧,薇薇眼神决绝,咬牙说:“请您放心,我会处理掉这个孩子的。”
“如何处理?”
塞缪尔面色冷峻:“独自服下成分不明的廉价堕胎药,在这个连火都生不起的破旧屋子里流尽鲜血,和那个孩子一起凄惨死去么?”
生育是一场需要女人赌上生死的艰难考验,堕胎亦然,即使是最高明的药剂师,也无法保证自己配出的堕胎药绝对安全,上流贵族中因偷偷堕胎而死的女孩并不在少数。连那些享受着最好照顾、最好医疗的女孩都是如此的,更何况身处底层的薇薇。
“可是……”薇薇捂着肚子蹲下,痛苦的说:“可是王后殿下不会放过我的,随着月份增加我的肚子会无法遮掩,更不能长期缺席侍女的工作,我也不敢逃走,不然不仅是我,我的父母、哥哥还有妹妹,都会因我而死的……”
“说得不错。”
塞缪尔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蓄满泪水的双眼,沉声道:“所以现在,我会给你另一条选择,同不同意,由你自己决定。”
薇薇犹豫着点了点头:“您……您说……”
“你将会被菲利克斯殿下送给法斯利姆殿下,法斯利姆殿下的未婚妻会带着你一起前往贝拉克诺斯的封地,你可以在那里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见薇薇眼中燃起希望,塞缪尔话锋一转:“但是,这个孩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便不再属于你。”
薇薇眼中的希望火光再次熄灭。
“这是……菲利克斯殿下的意思么……”她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殿下他……需要这个孩子对么……”
塞缪尔回以沉默。
“好啊。”薇薇擦去眼角的泪水,起身说:“如果这是菲利克斯殿下的愿望,那我愿意为了他生下这个孩子,薇薇·弗雷斯特,一个低贱的侍女,本就没有资格成为一位王族的母亲,不是么。”
“您是一位勇敢的女性。”
塞缪尔也站起身,躬身向她深深一揖:“我谨代表菲利克斯殿下,感谢您的付出与牺牲。”
“您知道么,塞缪尔先生。我自进入王宫后,便一直侍奉在菲利克斯殿下身边,每日都目睹着他的痛苦与绝望,聆听着他无从倾诉的希望与梦想,我发自内心的怜惜他,也发自内心的……爱慕他……”
薇薇泪流满面,笑得却格外灿烂:“即使被国王陛下侵犯怀上了这个孩子,我对他的爱慕之心也丝毫未减。所以为了他,我甘愿放弃成为母亲,这不是付出、不是牺牲,只是一个女孩对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最卑微的祭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