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帝王家,多得是身不由己,奥莉维亚其实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她并非不愿意帮忙,她只是讨厌明知被利用、却不知如何反抗的无力感。
“对不起,奥莉。”
回到书房,法斯利姆远远注视着奥莉维亚的背影,无精打采的说:“我……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奥莉维亚摘下手套重重拍回书桌上,撑着桌子做了半天深呼吸,才睁开眼睛,异常平静的说:“不用道歉,和你订婚的时候,我就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法斯利姆的心猛然一沉,好似坠入凛冬冰湖,每一寸皮肤都冷得刺骨。
“任何交易都有风险,我愿赌服输。”
奥莉维亚站直身体,沉声道:“塞缪尔说得没错,在绝对的权力差距面前,你和我都没有拒绝的资格。要么狠下心看着薇薇和孩子一起死,要么背着她和那个孩子的命一起活下去,这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这根本就是良心拷问。”
“不。”法斯利姆抬手狠狠攥紧额角散落的头发,艰难的说:“你还有其他选择。”
奥莉维亚没有回头:“什么选择?”
“放弃我。”法斯利姆咬紧牙关:“如果王后得到那个孩子,我就会成为第二个菲利克斯,贝拉克诺斯公爵为了保护女儿,一定会提出取消婚约,那时候你就……自由了。”
“你啊……”
奥莉维亚长叹一声,回头看向快要哭出来的法斯利姆,心中五味杂陈:“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呢?”
法斯利姆咬唇:“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鸟笼。”
“答应为我打碎鸟笼的可是你吧,现在反悔算几个意思?”
奥莉维亚走到他面前,捧起他满是悲伤的脸,无奈的说:“我可以非常负责的告诉你,我们现在还是棋子,不是执棋者,就算你想躺平,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也不会允许的。即便王后得到了薇薇的孩子并以此为筹码,也不表示她真的可以在这座戴蒙特宫横行无忌,贝拉克诺斯和国王不会接受一个姓瓦里叶的王储,他们会不惜一切将你送上王太子之位,届时会成为第二个菲利克斯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孩子。法斯利姆,我们要躲避的不是王后,而是名为王储之争的沼泽。”
塞缪尔因为菲利克斯的遭遇在潜意识里放大了王后的权力,奥莉维亚作为旁观者看到的却比他要宽泛许多。
王后的背后是瓦里叶,法斯利姆的背后却是国王和贝拉克诺斯,诺曼目前虽然偏向后者,本质却是一棵墙头草,随时可能根据风向更换合作伙伴。
在王室与三大家族编织的权利沼泽里,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时候,没顶而死。
不仅是薇薇和她的孩子,还包括奥莉维亚和法斯利姆。
薇薇的孩子是变数,这只蝴蝶一旦扇动翅膀,引发的很可能是一场席卷整个威瑟坦贝尔上层社会的飓风。
所以现在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让他永远只是一只蛹。
尽管不愿承认,但塞缪尔提出的方案目前来看的确是最佳选择。
“我想了想,现在离开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拉着法斯利姆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奥莉维亚轻轻倚靠着他的肩膀,盯着壁炉内尚未开始使用的薪柴,低喃道:“即便没有薇薇这件事,我在年底入住戴蒙特宫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我都知道王后的心思,不论我们如何保持距离,以她在宫闱浸淫多年的经验,也会使出各种下作手段,逼着我在你受封王太子之前怀上孩子。而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你和我的催命符。”
说到这里,奥莉维亚不禁想起了《叶卡捷琳娜大帝》中的彼得三世,他是伊丽莎白一世的继承人,因深知女沙皇对自己不满,一旦自己和叶卡捷琳娜诞下子嗣,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取而代之,所以一度不愿与妻子同房。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并没有错,儿子保罗一世一降生便成为了“俄罗斯未来的皇帝”,而这位俄罗斯第十任沙皇,继位仅仅六个月,便在妻子发动的宫廷政变中下台,最终黯然离世。
奥莉维亚并不同情这位平庸的皇帝,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和法斯利姆拥有跟他相同的遭遇。
法斯利姆不是彼得三世,露西安娜也永远也别想成为伊丽莎白一世。
“我知道。”
法斯利姆偏头将下巴贴在她的额角,轻声说:“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可以让你延后入宫的方法。我不是说过么,王宫是长满眼睛的魔神洞窟,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生活,以天使笑容靠近的家伙,皮囊下可能藏着残忍的猛兽。奥莉,在这个洞窟里挣扎的,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他的声音柔和、安宁,平静得就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之人的事,奥莉维亚却好似被人狠狠攥紧心脏,忽然有点想哭。
一旦离开,再次回来时便是法斯利姆的王太子受封仪式。
他将在那天履行承诺,解除和自己的婚约。
名为国王的鸟笼里,从此只会锁着他一个。
目睹一只鹰折断自己的翅膀,一个自由的灵魂永坠囚牢,原来是一件如此令人难过的事情吗?
“奥莉,你哭了?”
察觉到奥莉维亚皮肤的颤动,法斯利姆抬手抚上奥莉维亚的脸,冰凉指尖触到的,是温暖的湿意。
“为什么要哭呢?”
法斯利姆眼中也泛起水光,他的眼角眉梢俱是不舍,语气却比刚才更加轻松,好似玩笑一般说:“万一我不愿放你走怎么办?”
奥莉维亚无法回答。
王后的冠冕太过沉重,她并没有勇气背负这具枷锁,和法斯利姆一起成为笼中之鸟。
“不要觉得抱歉,奥莉。”
法斯利姆将唇贴在她湿润的眼角,哽咽低喃:“我最喜欢你乐观、自信的模样,你生来就不属于这里,你是我的心之所向,所以连带着我的份,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
菲利克斯哥哥,或许,神明也并不垂怜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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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王宫回往公爵府的马车上,奥莉维亚和塞缪尔都没有说话。
摘下女仆帽子的塞缪尔颓废的盯着菲利克斯作为临别礼物送给自己的指南针,奥莉维亚则紧紧攥着法斯利姆亲手制作的羽毛书签,任由眼泪不停自眼角滑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在今天完成了一场伤感的告别。
将塞缪尔送至城门口时,菲奥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聪慧如她,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自己和奥莉维亚的交易很可能要提前。
到底是遇到了多伤心的事,才会让一个早熟的女孩哭成这个样子呢?
“您还好吗?”她有些心疼的看着哭红眼睛却依旧强颜欢笑的奥莉维亚,安慰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请您相信,再浓重的悲伤,也会有被时间治愈的一天。”
奥莉维亚回以一笑:“谢谢。”
谈话到此为止,菲奥娜再未多言,带上塞缪尔安静离开。
“奥莉小姐。”
自早晨接到装扮成女仆的塞缪尔开始就一直忍着没有提问的马丁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将快要合上的车门重新打开,忧心忡忡的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以为你很聪明,马丁。”
奥莉维亚眼神冰冷:“车夫的职责只有赶车,不该关心车厢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只是车夫,还是贝拉克诺斯的家仆!”
看着奥莉维亚通红的眼眶,马丁也不禁落泪,他并没有被奥莉维亚的警告吓退,而是鼓起勇气说:“即使只有挥动马鞭子的本事,我也会拼尽一切保护您!”
他的语气无比认真、无比虔诚,看着不像一个车夫,竟像是一名骑士。
“什么啊……”
奥莉维亚破涕为笑:“你要举着马鞭向我宣誓效忠吗?马丁·格雷丝卿?”
见她展露出笑容,马丁也跟着笑了,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傻乎乎的说:“我也勉强可以算作骑士嘛……马车骑士?”
奥莉维亚轻笑几声,笑容却转瞬即逝,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羽毛书签,低声同马丁说:“马丁,有些事情,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决。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现在不需要你拼尽一切,只需要你守口如瓶,可以做到吗?”
马丁拼命点头。
回到公爵时天色已近黄昏,奥莉维亚拉低帽子盖住尚未消肿的眼睛,于夕阳之中离开马车,步履沉重的向着主宅走去。
离开的决定太过突然,她却还有太多需要在离开里格苏拉前处理掉的事情:梳妆台抽屉里那盒还没处理掉的珠宝、已经不需要却必须履行承诺送进骑士团的女骑士、答应要帮伊戈提乌照看的咖啡店、渴望反抗诺曼家却无从下手的艾格蒂斯……这些人、这些事一时间全部涌入她的大脑,好似在体内爆炸的地雷,要将她活活撑裂。
她,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呢?
或许是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她丝毫没留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阶梯前,迈出的步子磕在台阶上,眼看就要重重跌倒,一根手臂却及时出现,揽住她的腰将她捞了起来。
“小心。”
一秒钟内经历了天旋地转,奥莉维亚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捂着心口缓了好几秒,才扭头看向救下自己的人,心有余悸的说:“谢谢,我在想事……”
下一秒钟,她再一次体验到了精神上的天旋地转。
“沃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