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发大了。
容炳熙坐在马车中,闭目听着车外传来的雨声,从魈国前往潼国需要十天之久,也就意味着,他还要在过十天这样的日子。
叶超坐在车外哼着小曲,心情愉快,带殿下回到潼国,他就能向圣上交差了。
二人就这么平静地赶着路,一路无言。
竹林伴随着风雨声摇曳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动听的催眠曲,令人安心。
但很快,这种平静被一伙人打破。
黑衣人从天而降,在昏暗的傍晚隐匿其中,唯有他们手中提着的刀,沿边泛着一条锐利的银光。
整座竹林只有容炳熙的马车,显然,他们是冲他来的。
叶超一声惊呼。
“公子,小心!”
那些黑衣人有备而来,一刀劈开了马车,将车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马儿受了惊,慌不择路地往前冲,带着车里的容炳熙,险些撞上树干,危急时刻,是叶超拉住了缰绳。
容炳熙冷眸盯着探出一个脑袋的黑衣人,手中的扇子捏紧。
黑衣人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专门为了杀他而来,可是在触及他眼神的那一刻,心头却忍不住一怵。
那双眼神,分明带着王者之气,睥睨一切。
仿佛所有的力量在他的面前,都只不过是渣滓。
“……找死。”
他像一只绝尘于世的凤鸟,白袂飘飘,倏地飞出了马车,雨水汇集在他的头顶,随风旋成一个水圈。
抬手,一道凌厉的掌风咻然发出。
那些黑衣人握着刀,被他逼得节节败退,面面相觑,却是没有人有把握敌得过他。
幸好他们背后的人早就预料到此事,在雨水中化了毒药,随着微风,毒药会悄无声息地被人体接收。
为了不让容炳熙察觉,此毒无色无味,就连药性,也与潼国毒药相差甚远。
今日他们是专为他而来,要的就是他的命,做足了准备,怎么可能无功而返。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低笑一声:“太子殿下,劝你不要再过多使用内力了,毒早已沁入你的体内,你要是不挣扎,我们哥几个还能给你个痛快。”
容炳熙正疑惑着他在说什么,忽觉身体绵软,他回头看,叶超早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若非他内力雄厚,只怕早就和他一样。
“你们……都做了什么?”
他咬牙半撑着身子,声音沉闷地像是从胸腔中发出的。
“这毒可是我们爷专门为您量身打造的,蛰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太子殿下,可不要辜负了爷的好意。”
为首人见他已经没了威胁,走到他面前,藏在黑衣面罩下的脸浮现出一丝嘲色。
“你们爷?哼哼,是容冠清吧。”
刺杀他这么多年未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只是一直不想拆穿,没想到他现在的手都伸到魈国了。
为首人闻言一怔,却没有承认,只是举起刀。
“既然太子殿下嘴还是这么硬,那就送殿下您早日上路吧。”
明晃晃的刀映照出容炳熙苍白的面孔,他撑着身子,有雨打湿了衣襟,像一朵高岭之花,但开不败。
可惜,这朵花要折在他的手上了。
噗呲。
他的利刃猛然插进容炳熙的胸口中,血花飞溅。
容炳熙的瞳孔蓦然收缩,望着胸口处刺入的利刃,英眉微蹙。
……
文半梦一路追出了流云城,却始终没发现容炳熙的身影,她甚至问了那些来往的马车,得到的却只有失望的答案。
紫竹林在雨中生长,一片连着一片,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她身在其中,找不到方向。
沿着潼国的路走了很久,她快马加鞭,是马车的几倍速度,按理来说不可能追不上他们,可容炳熙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她走多远,都抓不住他一个影子。
一直到夜幕降临,城外再无灯光照明。
甲衣里的内衬被雨浸透,湿哒哒地扒在她的身上,带着夜晚的深寒,诱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找不到他们,天色也黑了,她只能铩羽而归。
路上,文半梦打了个喷嚏,雨逐渐停了,她骑着马,慢慢地往回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竹林侧面,有一处杏花林,也许是因为太急了,当时赶来的时候并没有被她发现。
杏花被雨打落,不少杏花已经结了果,小小一颗。
莫名的,她想去杏花林看看。
刚好,走了一天她和马都需要歇息。
天色已经黑了,淡黄色的杏花落在地上,铺了一片,像月亮倒映进水里,昏黄半轮。
她从马上下来,马儿走了一天的路,正低头吭呲吭哧地喝了几口水,拣了些花瓣野草嚼着。
将缰绳随意绑在一处杏树上,她往杏花林深处走去,高高束起的马尾往后扬着。
脚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中发出细微的响声,她低头瞧,那些杏花瓣护住了她的鞋子,没让它们沾上尘埃。
杏林的尽头,有一颗很大的杏树,比起其他的小杏树足有十人摞起来那么高,树身有银盘那么粗,一个人环抱都抱不住。
她站在树下,敏锐的发现,树层层的枝叶上方,有几根红丝带垂下,还挂着水珠。
那几根红丝带像是年代久远,已经褪了红色,只剩淡淡的粉色,依稀能看出往日的浓烈色彩。
应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她盯着那几串红丝带看,发现在陈旧红丝带的下方,挂了几根新的丝带,还缠了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只是被雨打湿,声音没有那么悦耳,像是积水了,沉闷嘶哑。
她拈起那根丝带,上头清隽的字迹映入眼帘。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寒立中宵。
是描写等候爱人未归心境的诗。
写诗的人,应该是怀着哀愁的心,一遍遍站在这颗树下徘徊,却又一次次失望而返。
那么,他在等谁呢……
她站在风中,铃铛嘶哑的声音抓心挠肝般,听着风啸,水滴簌簌而下,伴随着淡黄的杏花,落在她的肩头。
松开丝带,她又拈了几根最新的丝带,上头写得什么,却再入不了她的眼。
她的眼眸闪起点点萤火,在黯淡无月的黑夜中如一盏星灯,渔歌晚火,小舟点点泛于舟上。
她的面前,倏地出现了一双眼睛。
一双清澈透明的,波澜不惊地像一片月牙湖的眼睛。
那双眼倒映着她染了风霜的脸,眉眼弯弯,却满是宠溺,她望着那双眼睛,掉进了那片湖,呼吸骤停,就连心跳都漏了几拍。
她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将丝带系在一颗刚结了果的杏树上,青杏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铃铛,随着丝带的铃铛声叮铃作响。
她听见他说:“我娘的家乡有个习俗,将风铃挂在门外的树上,每至晴天,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外出的亲人们就会平安回家,我在丝带上题了字,也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文半梦打有记忆以来,就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除了父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希望她平安回来。
就连纪清越,也只是希望她能够打胜仗,凯旋而归。
他是第一个。
“谢谢。”
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个字眼,但每次换来的,只是他的莞尔一笑。
陌生的记忆像压在箱底的旧物,忽然被翻了出来,塞满了整个脑袋,她捂住头,将眼前的画面甩掉。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上次是,这次也是。
莫名的,她又想起容炳熙,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他,自己一定要为那日的口不择言道歉。
他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更没有做过对魈国不利的事,是她太过在意,才会一时冲动,口出恶言伤害了他。
哒。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踩断树枝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