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要跟着额爷,额不跟别人走。”
小阿宁抬起黝黑的小脸,眼巴巴的看着白发老头,抱着他,大哭起来。
老人看着嚎啕大哭的小阿宁,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他很清楚,小阿宁打生下来就一直跟着他,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分开的。
就算小阿宁想走,他也舍不得。
但是。
跟钱永他们进城,对他来说,又不是一个好的归处。
他一辈子守着田,到了城里,什么规矩都不懂,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照顾好孙女。
而且,到了城里就是寄人篱下,未来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他年纪不小了,还想着落叶归根。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眼前这四名少年非富即贵,他们和小阿宁的兄妹情是建立在一起过苦日子的基础的,说到底这份感情也只是这两三个月的结果,到了城里又能维持多久?
老人还在纠结,钱永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宁,回长安以后,哥送你去读书,将来能挣很多银子,给你爷买好多白面。
就算将来你想回李集村,那也是读书人,跟村口的二蛋他们也不一样,他们得守着这片田过一辈子,永远种地,永远做农户。”
小阿宁哭的眼睛都肿了,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大声道:“额就要一直守着额爷,一直种地!”
老人听见这话,看了看钱永,又看了看小阿宁,在心里叹了口气,缓缓道:“阿宁,去收拾收拾,跟你永哥走。”
“额不要!”
小阿宁抱着老人,一边哭,一边喊。
老人心疼的看着她,伸出粗糙的大手,轻抚她的小脑袋,用平和的语气道:“去收拾吧,爷跟你一起去。”
小阿宁听见这话,哭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抬头看向自己的爷爷。
“去吧。”老人没有多说,摆了摆手。
“还不去收拾行李,是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钱永脸带着笑容,看着小阿宁,说道。
“不要!额去收拾!”
小阿宁抹了抹眼泪,一边啜泣,一边小跑进屋,收拾行李去了。
其余三名少年见到这一幕,看向钱永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敬佩。
不得不说,同样是出来历练,钱永的长进要比他们多的多。
看问题的眼光也是不同。
他们想着把小阿宁和爷爷接进城,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殊不知这样做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压根没什么意义。
真想让他俩进城,关键还是在小阿宁的身。
老人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不愿离开故土,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小阿宁年纪还小,只要老人心里还装着自己的孙女,为了小阿宁能过好日子,无论如何,他最终总会做出妥协。
明明很简单的道理,他们却没想明白。
还好在最后的时候,钱永站了出来,要不然今天还真带不走小阿宁爷孙俩。
“永哥,厉害啊!”
孙超看向钱永,由衷的称赞道。
钱永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四名少年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在一起不到三个月。
但是,在这三个月里,他们同吃同住同受苦,所建立起的友谊,远超往常的那些狐朋狗友。
尤其是一起经历了被关押在地牢,走投无路的困境,他们已经能够完全信任彼此。
因为他们知道,即便是面临带刀的捕快,对方也不会出卖彼此。
时间流逝,转眼间就是半个时辰后。
小阿宁将所有能带的东西,全都整理在了一起。
她也知道,这一次进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来了。
所以就连一些破旧的锅碗瓢盆都拿了出来。
孙超看着一些好似破烂的物件,很想说“到了长安,这些东西早晚是要扔掉的,带了也没意义,不如就放在这里”。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钱永制止。
因为他知道,相较于使用,这些东西更多是承载了小阿宁对童年以及这个家的记忆,拿着就拿着吧。
虽说东西都是他们搬,但是已经干了两三个月的体力活,也不差这一会。
“把东西扛着!咱们回长安!”
钱永将锅碗瓢盆用麻绳捆住,扛在肩,吆喝一声,走在了前面。
另外三名少年见状,有样学样,跟了去。
小阿宁跟在他们的后面,黝黑的小脸充满了对城里的向往与期待。
一想到进了城就有吃不完的白面和肉,她就忍不住的想流口水。
队伍的后面。
只有老人转头看向破旧不堪的茅草屋,神色中带着惆怅与一抹哀伤,驻足好一会,才跟了去。
秋收一结束,明修书院就派了人,考察丁字班学生完成任务的情况。
考察结束后,将合格的学生接回明修书院,到了明修书院后再给他们七天的时间回家探亲。
七天的时间,主要是考虑还有一部分学生,来自大乾各地,光是来回的路程就得耽搁不少时间。
对住在长安的学生来说,回家只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探亲的时间就显得十分充裕。
钱永四人带着小阿宁祖孙俩先是回到了明修书院。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翰林学士荣浩荣先生,听着他沧桑的声音,只觉得恍如隔世,仿佛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是一场梦。
“你们表现的比老夫想的要好,整个丁字班没有一个没有通过考核,这说明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你们还是有一些长进的,来之前你们应当都知道了,方相给你们批了七天探亲的假。
七天之后,你们回到书院继续读书,仍旧是由原先的先生教导你们,希望你们这一次能够好好的学,不要再像之前一样,惹出各种祸事。”
明修书院实际的院长,翰林学士荣浩对丁字班的学生叮嘱几句后,就摆了摆手,放他们离开。
学生们好不容易从村子里回到城里,一个个的全都是归心似箭,互相之间也没有寒暄,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像是钱永,只是跟刘斌、孙超三人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小阿宁祖孙俩回到了长安。
钱府的马车在水泥路缓慢的行驶。
小阿宁坐在暖和的毛毯,透过车窗,看着长安的街景,眼睛连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什么。
相较于她之前去过的那些集市,长安的繁华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从来没有想过,世有这么高的墙,这么平的路,这么多的人,以及这么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玩意。
对她而言,长安城的每一处都充满了新奇感。
以她贫瘠的眼界,就算是做梦也梦不出这样的城市。
别说是她,就是她爷,看见恢宏且繁华的长安城,也短暂的忘记了故乡。
他虽然活了这么多年,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繁华的城市。
天快要黑的时候,街边竟然还有火红的灯笼,来这里之前,谁又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呢?
“爷,阿宁,到了钱府,你俩跟我住一个院子,我会跟我爹说,让阿宁去书院读书”
说到这,顿了顿,看向老人,道:“府有许多花花草草需要打理,你要是闲不住的话,就帮忙收拾一下,要是什么都不想做,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偶尔打扫一下屋子就好。”
“什么是读书?”
这个时候,小阿宁后知后觉的问道。
听见这个问题,钱永怔在了原地。
恍惚间,他忽然意识到。
小阿宁从小到大压根就没接触过书籍,也不认识字。
不止是他,村里绝大多数人都没接触过书,不认识字。
因此,在小阿宁的意识里,压根就没有读书的概念。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对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压根就接触不到书,如何从书中获取黄金屋、颜如玉呢?”
钱永这么想着,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平日里经常听说寒门士子如何辛苦,考取功名如何不易。
但实际,寒门士子再如何也是门第出身,如小阿宁一般的真正穷苦百姓出身的人家,确实压根就没人在乎。
可是,要论聪慧,小阿宁实际压根不逊色于任何一人!
“爹成天说什么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实际我大乾却有太多的人才被埋没了。”
“如果有一天,如小阿宁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读到书,学到知识,朝廷还担心没有人才用吗?”
钱永想到这,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如今还有许多百姓连吃白面都是奢侈,让他们读书,怎么可能呢!
“读书就是识字,等到了钱府,会有先生教你,到时候你要好好的听先生的话,不能像哥一样。”
钱永伸手揉了揉小阿宁的脑袋,笑道。
小阿宁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为什么不能像哥一样,是因为哥不听话,没有好好读书吗?”
“是的。”钱永轻轻的点了点头,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许多画面。
有他不愿意读书,他爹拿棍子砸他的。
有他苦练武艺,被他爹训斥说是误入歧途的。
还有就是投军无望,各种花天酒地的画面。
各种画面交叠出现,构成了他有记忆以来的短暂几年。
最终定格在兵部衙门前,他爹喊着要打死他这个逆子,方相站出来阻止的画面。
“要钱要的兵部衙门的门口,还要让方相解围,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怕是气也要气死了”
钱永这么想着,不由自嘲一笑。
就在这时。
马车缓缓地停下。
车夫的声音随之响起。
“少爷,咱们到了!”
“好,你去禀告我爹,就说他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
钱永语气平淡的道。
车夫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几息,方才回道:“老奴明白了,少爷您稍候,老奴这就去禀告!”
此时此刻。
钱府的正堂里。
一袭绯袍的钱浩南手里捧着一卷兵书,专注且仔细的看着。
一旁,衣着华贵的钱府夫人正来回踱步,表情期待而又紧张。
“怎么还没来,按理说应该到了啊”
钱夫人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
片刻后,她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焦急,看向钱浩南,道:“老爷,要不你还是再派一队人去接永儿吧,人多的话,总归保险一点。”
钱浩南看着兵书,目光专注,冷冷道:“那个逆子答应方相在明修书院会安分守己,结果呢?不到七天就惹下这样的祸事,简直是本性难移!
依我看,他最好一辈子留在乡下,永远也别回来,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钱夫人听见这话,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老爷,你真不惦念永儿?”
钱浩南冷哼一声,冷冷道:“要钱要到兵部衙门,当着六部九卿的面,给他老子难堪,这样的逆子,我患了失心疯去惦念!”
钱夫人也不恼怒,眉头一挑,道:“老爷要真是不惦记这永儿,为何一页兵书看了足足一个时辰?”
钱浩南听见这话,握着兵书的手微微一僵,陷入沉默。
再怎么说,钱永也是他的儿子,而且还是独子。
离家三个月,了无音信。
唯一的一点消息,还是两个月前被黑心的捕快关进了地牢里。
说不挂念,怎么可能?
无非是死鸭子嘴硬罢了。
“老爷,你就别端着架子了,派人去接一接吧。”
钱夫人走到钱浩南的面前,开口劝说。
钱浩南看向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听见屋外传来声音。
“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
话音落下。
钱浩南和钱夫人脸皆是露出激动之色。
区别是,钱浩南很快掩藏起来。
而钱夫人则是快步来到门前,打开以后,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人呢?”
仆人道:“还在府门外候着,说是让老奴先来向老爷和夫人禀告,说是老爷和夫人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
听见这话。
钱浩南和钱夫人皆是一怔。
“你确定来的是少爷?”钱夫人沉默了几息,开口问道。
“确定!”
仆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少爷虽然黑了,瘦了,但老奴伺候少爷也有将近十年,就算再如何黑,再如何瘦,也是能认得出来的,更何况,声音还没变化。”
话音落下。
钱浩南和钱夫人互相对视一眼,皆能从彼此的眸子里看出惊诧之色。
很显然,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们儿子的嘴里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