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家的客厅,雨宫夜已经暂时先走了,沙发只剩下平川哲文和雨宫母亲两人面对着。
平川哲文捧起红茶再轻轻抿了一小口。
“雨宫太太,请容许我冒昧地问一下。”
放下茶杯的时候这样子说道。
“您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是……”
稍稍拖延了一下,让对面这位母亲有些思想准备。
“您已经放弃工作回归家庭了,然而,雨宫夜同学总是过于……”
‘孤僻’这种直白而过于负面的词被隐去。
“总是自己一个人,这样的处境,其实并没有改变。”
“……”
因为他的发言,雨宫太太愣神地盯着他看,还没及时反应过来。
平川哲文继续补充。
“意思就是说——尽管雨宫太太您回归家庭的做法的确很有心,身为母亲这样子的确已经做到自己能做的了,但是……很可能其实方向错了。”
“……”
“我这么说可能会唐突了,见谅。”
平川哲文再稍稍一顿,等待着雨宫母亲的态度。
她等了片刻之后回过神:“不,那个,平川老师请继续说吧。”
听到这么说之后平川哲文才点点头:“嗯,好的,那我就继续说了。”
“您有没有想过呢,雨宫夜同学的情况,尽管一开始是由缺少陪伴引起的,但是,解决方法很可能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多加陪伴就能解决的。”
“我举个例子吧,就拿我自身来说。”
在雨宫母亲的等待中,平川哲文酝酿着。
“比如说,在我小时候,实不相瞒,我的父母对我的管教并不多。”
“……”雨宫母亲眨着眼睛盯着他看,因为插不上话题而只能倾听。
平川哲文说的是上一世的事情。
的的确确就是,事实上,很多像他上一世那样的学生,所面临的一个情况就是,家长的陪伴缺失了。
因为在年幼时候缺少了家庭教育,等到长大之后,各方面已经成型,说实话这种情况再去陪伴,很多时候已经晚了。
“因为体会过这种事情,所以,我站在一名曾今的孩子和如今的老师的立场,可以说,在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的陪伴真的很重要。”
“小时候的陪伴几乎奠定了孩子和父母的交流情况。”
“就是因为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和父母之间交流并不多,因此,导致了我和父母的隔阂。”
“嗯,没有错,其实再怎么亲密的关系,缺少一定的交流就是会产生隔阂的,就算是亲密如父母和孩子,也是会有的。”
“而且这种隔阂,一但产生其实很难弥补。”
“因为小时候养成的性格习惯,的确很难改变。”
“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平川哲文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
“不怕您笑话,在我小时候,虽然是男孩子,不过内心非常想和父母撒娇,之类的,这种想法应该都有吧,在小时候。”
“但是啊……”
“很矛盾的地方在于,我从未对父母撒过娇。”
“……”
“……”
因为平川哲文的这句话客厅陷入了冷寂。
雨宫母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平川哲文的嘴边依旧在微笑。
很温暖的微笑,不过……应该很明显地能看出,这其中蕴藏着的些许苦涩的意味。
“为什么没有呢?”
“想必您或许有些答桉了。”
“就是隔阂啊。”
“尽管我内心中也时常想要和父母撒娇,平时见到能够和父母撒娇的同学,内心也常生艳羡。”
“但是,一但直到要做了,话到嘴边却变了模样,从未做过,所以那种撒娇的样子怎么都不能自然而然地做出来。”
“有些悲哀,但的确就是这样,一直到我长大懂事,早就错过了能够撒娇的年纪之后,我都未曾对父母撒娇过。”
“我个人认为,根本的原因就是这种缺乏陪伴而产生的交流隔阂吧。”
“而且我之前也说了,小时候的交流奠定了长大之后的交流。”
“从小就和父母相处在一起,并且能够自如地撒娇的孩子,长大了大概也会如此。”
“而从小就见不到父母,可能话都说不上几句的孩子,以后见到父母,或许,内心之中爱意并不少,但是啊,对于他们这些群体来说,想要表达出来是困难的。”
“没有习惯将情感向父母表达出来的孩子,长大了之后也很难表达出来。”
“就像是我小时候永远做不到的撒娇。”
“……”
“……”
平川哲文在无言以对的沉默中,将身前的红茶一饮而尽了。
随后,他轻飘飘,却如命中了致命弱点一般地问道。
“容许我问您一个问题。”
“雨宫夜同学,她向您撒过娇吗?”
“以前有吗?以及之后,您开始陪伴她之后,有吗?”
“……”
……
平川哲文告辞了,在初崎小姐的带领下,走出了雨宫家的大门。
“平川先生请慢走。”
“麻烦你了。”
穿着女仆装的初崎小姐在身后鞠躬,平川哲文向她告别一声就转身走了,身后雨宫家的大门,缓缓关上。
平川哲文走向电车站。
一路上风光正好,午后的阳光很是明艳,人行道上摇曳的树荫,碎隙的光和深沉的树影交错,挥洒在身。
平川哲文开始想起临走之时,雨宫母亲那无声的回答。
显而易见的,答桉是否定的。
从小缺少陪伴,即使之后雨宫母亲改正了,重新回归家庭,这种陪伴也稍显的有些来不及了。
雨宫夜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已经产生。
尽管……雨宫夜想要母亲陪伴吗?想。
那她和母亲之间存在交流的隔阂吗?存在的。
这并不矛盾。
在别人面前什么话都能说,面对父母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种人并不少见。
能够在他面前肆意展现着心性的中二少女,面对母亲却难以将真实的她展现,连撒娇都做不到。
就是如此。
并且,面对着出于补偿心理放弃工作回归家庭的母亲,雨宫夜还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
出于补偿的爱是令人无言的,这份无言加诸于本就存在交流隔阂的两人之间,更让这种无言隐秘起来。
如果只是雨宫夜自己一个人,可能她永远无法将她自己内心的感受分享给她的母亲。
中二,隐秘之身,她真实的样子永远无法展现在她的母亲面前。
而且因为她母亲的否定——
“如果因为这种事,孩子生病了,会很困扰的吧。”
来自最亲密的人的否定,使得这名少女内心之中也在否定着她这副模样,更不可能将她这个样子展现出来了。
平川哲文是唯一给予了她肯定之人。
如此也不难想象这名中二少女对于他的信任了。
不过这当然还不够,来自母亲的肯定才是这名少女最为想要的。
所以,平川哲文约定好了和她一同解决这件事,将这件事,好好地和她的母亲沟通清楚。
而很显然,由缺少陪伴引起的交流隔阂,并不是简单的重新陪伴就能够解决的。
在隔阂已经产生的前提之下,想要消除隔阂,需要一个契机。
平川哲文所做的,就是为她们之间创造这份契机。
但这种契机并不是简单地立刻就能创造出来的,要一步一步来。
今天的家访,平川哲文所做的,就是在雨宫母亲的内心中埋下一个种子,让她意识到——问题并没有解决,雨宫夜对她,是有所隐瞒的。
隐瞒的原因在于隔阂,在于沟通的缺失。
而现在种子已经埋下了,只等待着之后的时间里,让它发芽。
这需要一点时间,着急不来。
不过,如果过程顺利的话,或许能在学园祭时候解决?
计划已经在脑海中拟定过一遍了,只等待执行了。
就是这样,慢慢来吧。
只是啊……
慢悠悠地闲逛在路上的平川哲文,望着望眼通透蓝色的天空,身边行人,车辆,思绪便跟着高远的天空向上升去了。
因为刚才和雨宫母亲的对话,前世飘渺的记忆开始浮现了,如同被尘沙掩盖的破碎遗迹,尘沙被风吹去,露出一点存在的痕迹。
前一世的父母,怎么样了呢?
悲哀,又或许并不悲哀的是,大部分记忆已经忘却了,连面孔都模湖了。
同样悲哀,又或者并不悲哀的是,现在提起他们只剩下一点飘渺的印象,情感也澹漠了,无悲无喜。
很难说这到底是悲哀还是不悲哀吧。
忘记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
如果重活一世,却带着上一世令人愉快的、令人怀念的、令人难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事情刻在脑海中,那么重活一世,这些放不下的回忆只会成为抹不去的伤痕吧?
因为永远都见不到了。
无法忘记所导致的,是一个人永远沉沦在过去,永远走不出。
就算新生的身体,腐朽的心灵也会把人拖入深渊。
从这点上来看,遗忘是必要的。
上一世的父母,好友,以及那位给予了他期望的教师,这些人的面容都模湖了,只剩下大致的记忆,大致的事件,标志他们的确曾在他的生命中留下过痕迹。
但此外也没别的什么了,甚至他自己前世的名字他都不记得了。
时隔一世的回忆成了老旧的充满噪点的电影,回忆起来的时候只剩下微末的怀念。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对此,也只能说,遗忘才是新生的开始吧。
在这一世开始的时候,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平川哲文上一世的记忆还并未复苏,一直到快上幼儿园的时候,些许片段才渐渐浮现。
如果在最初的开始,就将所有的记忆、所有清晰的记忆,就这么交给他,他还能这么轻易地融入他现在这个家庭吗?
还能轻易地融入这个世界的生活吗?
答桉是显而易见的否认吧。
因此,再次说一遍,遗忘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遗忘是新生的开始。
平川哲文复述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除了上一世模湖的种种,还有这一世的、一名少女相当清晰的影像。
是筱原诗织。
“一切都将随风而逝,杳然无踪,我们就是如此活着。”
……
第二天,9月7日的周天,平川哲文在家中见到了雨宫夜。
“雨宫同学,进来吧。”
“此身打扰了。”
昨天还在母亲面前规规矩矩的少女,今天在他面前,就穿着洛丽塔裙子,向他表演了她独特的收伞技巧。
不得不说,还真是令人感慨。
打开门让开了位置,提着裙摆行礼的少女走了进来。
然后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的,自己换上了拖鞋,在平川哲文微妙的眼神之中走进客厅。
“平川老师,怎么了吗?”
“……没什么。”
也不知道雨宫母亲见到雨宫夜在他面前是这样的,会是什么复杂的心情。
平川哲文仅仅是代入地想一想,心情就很复杂了。
女儿在自己面前完全伪装了起来,面对别人的时候才展现出真实的样子……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是唯一正面地承认了雨宫夜中二人格存在的人,稍加想象一下,这名从小缺失了母亲陪伴的少女的心理,就知道这一直以来的依赖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了。
这么想着,平川哲文也只能略显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好了,坐下吧。”
摆脱脑海中奇怪的想法之后,平川哲文边走向沙发,边对着忽然停下脚步的雨宫夜说道。
不过走两步他就知道雨宫夜为什么忽然停下了。
沙发上趴着一只猫。
“……”
哪怕接近半个月之后,面对米迦勒,平川哲文还是会回想起,雨宫夜在他家的客厅里被猫脱掉了浴巾的那个上午。
——这个也要忘掉,遗忘是新生的开始。
平川哲文赶紧将不妙的画面排出脑海。
还好说到底也接近半个月了,印象也不像当初那样深刻了。
回过神之后,平川哲文就走过去,将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的米迦勒抱走了。
抱的时候,这只白猫还不满地“喵喵”叫了两声。
嗯……不知道说什么好。
把它丢到地上,让它自己找个地方重新睡觉去,然后在米迦勒走去的背影之中,雨宫夜才鼓着脸颊,从猫身上收回视线,坐在沙发上了。
“昨天老师走了之后,雨宫同学的母亲有说什么吗?”
平川哲文也坐下之后,这么问道。
“没有说什么。”雨宫夜摇摇头。
“这样啊。那好的,那就开始准备后续的计划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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