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城门处的形势,比吐蕃人预想中的,要更加严重。
由大唐士卒假扮的内应,先是设计引仓木措领兵入城,自投罗网;接着,又在城门处散布仓木措攻下宝库,正在大肆掠夺财宝的假消息。..
去年,桑赤若带着大批财宝回到吐蕃都城,又添油加醋,大肆宣扬了一番沙州之富庶。从那时起,大碛商路旁的敦煌城,就有了宝库之城的美名。而这一印象,又深深种在了每一个吐蕃人的心中。
况且,一个噶尔家族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居然能靠着三千骑兵,险些攻下敦煌城。如今,吐蕃两万大军兵临城下,敦煌城中又是内乱频繁。如此看来,攻下这座城池,岂不是易事?
抱持着这些想法,大部分吐蕃人已经被贪欲蒙蔽了眼睛。
当他们听见有人攻破了敦煌宝库,第一反应不是质疑,而是担心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所得,会被其他人所贪墨。
于是乎,吐蕃人的悲剧就此开始。
敦煌东门。
一名千户骑在马上,停在东门之外,看着城门里人山人海的吐蕃军,挥舞着拳头对自己手下的百户们吼道:“告诉我们的人!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清出一条入城的路来!去晚一步,财宝就要被人搬空了!”
百户们闻言,卷起袖子,带着各自的下属,冲进门内,一边叫骂,一边推搡。
城门本来就不宽,数千人想要挤进城去,结果就成了一团混乱。
起初只是推搡,接着就是动手,最后动了真火,就变成了械斗。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吐蕃军还没与唐军交手,自己人之间倒是先开打了起来。
而先行一步进入城中的吐蕃军,本来庆幸着能够先人一步去宝库中掠财,却不料在街道尽头遇到了唐军的伏击。
死伤惨重之下,偶有几人能够逃出生天,便朝着东门跑回去,口中还大喊:“前面有埋伏,有唐军的埋伏!快撤退!”
听见这话,早已被财宝冲昏头脑的吐蕃人,非但不信,反而向里面挤得更勤快了。
骑在马上的千户,哈哈笑道:“一帮蠢货,耍的这些小心机,以为本将看不出来?诈称唐军设伏,将我们吓走,好让你们独占财宝?别管那些捣乱的,往里面冲,速速入城!”
于是,城内的士卒向城外逃命,城外的大军又向城内挤去。
两边冲在一起,身穿甲胄的士卒互相踩踏,环具连甲的战马冲撞士兵。
重压之下,大批士兵踉跄倒地,被无数双大脚踏过,鲜血喷涌,骨骼踏断,连惨叫声都憋在胸腔之内,想叫都叫不出来,便成了一团团看不出形状的红白之物。
因为踩踏和冲撞,死伤的吐蕃士兵越来越多,尸体在城门处堆积如山,最后还是大将的督战队,上前维持秩序,才使得所存无几的幸存者逃过一劫。
敦煌东门一战,唐军设伏击杀吐蕃士兵,约有一千两百余人。然而,东门处因为械斗和踩踏事件,吐蕃军内部却出现了将近两千人的死伤。
两厢对比之下,死在自己人手中的吐蕃士兵,要比死在唐军箭矢之下的人,居然还要多出不少。
当莽素缯最终得知东门内的实际情况时,天边已经微微发亮。
莽素缯心中虽然惊慌,但转念一想,好在吐蕃主力尚存,仍有攻城的余力。就在他想要下令攻城的时候,桑赤若骑着马,疯了一般跑到他的面前,开口喊道:“大人,墨离军来了!约有五千之众!”
五千之众,这一数字,代表着墨离军的倾巢出动。
莽素缯眼前一黑,口中喃喃道:“墨离军怎会在这個时候出现?”
桑赤若:“想必是在战前,墨离军就筹措了军马,使得军中每人都有了坐骑。又提前行军至沙州的一处藏兵所,隐藏了踪迹,只等我军攻城。”
莽素缯看了一眼东门,说道:“倘若我军能拿下东门,再固守不退……”
桑赤若向莽素缯摇头说道:“大人,唐军以东门为饵,又在城中巷道设伏。利用我军将士恋财之心,引大军分段入城,再个个击破。我军不知是计,前阵被围,后阵生乱。即便拿下东门,也无法取胜,只会腹背受敌,最终落败。”
莽素缯朝天叹了口气:“唐军守将打破常规,居然敢以城门为饵,老夫遍观从前的战事,也从未碰到过此等情形。”
桑赤若急道:“大人,墨离军相距已不足二十里,我军主力很快便会遭受夹击,还请大人速速定夺!”
莽素缯看向桑赤若,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去年攻下子亭镇和寿南县,为吐蕃立下了大功,可曾想过为何到现在,却还是一个小小的裨将?”
桑赤若怔在原地,他不明白,莽素缯为何要在这个档口,突然问起此事。
莽素缯:“你年轻,又有能力,而且为人低调,按理来说,应当得到重用,但问题就出在你的家族之上……”
桑赤若死死握住拳头:“因为我是噶尔家族的人,所以才无法得到重用?”
莽素缯:“吐蕃如今的赞普,与噶尔家族素有冤仇,他之所以没有杀你,正是因为顾虑到你曾经立下的那些功劳。”
桑赤若看向莽素缯:“大人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莽素缯:“对于吐蕃人而言,高原是一道屏障,他挡住了外来者的侵略,但是高原也是一座囚笼,他囚禁了吐蕃人的野心。想要走出高原,吐蕃人需要新鲜的血液,更加需要一颗向往进取的心。”
说完这些,莽素缯从怀中取出一块赤铁的腰牌,正反两面各有梵文金字。
将它交给桑赤若,莽素缯说道:“本来打算晚些再交给你,如今看来,却是没有时间了……拿上这个,去逻些城的各莫寺,寻找罗诃大师。”
桑赤若接过腰牌,心中满是疑惑。
莽素缯:“老夫的祖父,曾跟随噶尔·东赞(禄东赞)讨伐过象雄,又蒙受过他的恩情,只不过这件事情,鲜有人知罢了。”
长长叹了口气,莽素缯对桑赤若说道:“带上你的部下,还有一切想要跟随你的人,尽快离开这里。”
桑赤若:“那大人你呢?”
莽素缯:“老夫累了,也走不动了……便留下来殿后吧。”
桑赤若还想再劝。
莽素缯:“去吧,年轻的雏鹰总有展翅的一天,当你见识过蓝天白云的美好,又有谁会迷恋险山恶峰的嶙峋?”
桑赤若闻言,死死抿着嘴唇,侧身落地,伏在莽素缯的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接着翻身上马,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