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天宝十二载的春天,比起往年,要来的格外的早。
荒原之上,积雪融化,野花青草斑驳而生。
敦煌之东三百里处,一只三千人的骑军,浩浩荡荡的行在大地之上。
骑兵明甲持锐,训练有素。
偌大的一只军队,除了马蹄踏地和甲片撞击的声音,居然听不见其它些许的杂音,站在远处,遥遥望去,都能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周钧骑马行在李光弼的身边,看着这样一只军队,不禁点头称赞道:“将军练兵有道,令钧大开眼界。”
李光弼摇头道:“整编仓促了些,再加上长时间未经战阵,这些军卒无论行军还是布阵,技艺都有些生疏,尚需磨炼……好在他们从前都是精锐,底子还在。”
周钧仔细瞧了骑军的装备。
一人二马,除了覆甲、马槊、横刀、劲弓、箭矢这些作战基础武备,另有单兵帐篷、干粮袋(一斗二升)、水袋、马盂、药袋、火石袋、鞋、皮衣、毛毯等物打包挂在驮马之上。
周钧查看一番后,开口问道:“士卒所穿的铠甲,似乎都是轻甲,可曾携了具环甲等重甲?”
李光弼说道:“带了,就在辎重队中。只不过,具环重甲平日里都是拆开存管,一般只有在攻打堡城和冲击战阵之前,才会取出再装备。倘若平日里就覆重甲,时间一长,会使得马劳瘦死,士卒疲劳,无有战志。而且吐蕃人在明,我军在暗,接战大多都是奇袭或是奔袭,重甲反而不利于骑军进攻。”
周钧点头。
李光弼问道:“此番光弼领兵,接下来应当如何布局,还请明公示下。”
周钧沉吟片刻,说道:“吐蕃屯兵于龙勒山口,又北向敦煌,正面由豆卢军接战,而墨离军则负责接应……”
李光弼急道:“那吾等……?”
周钧:“先别急,且听我说完。墨离军使郭子仪向我建议,可以采用坚壁清野的战术,引诱吐蕃主力北上,待其深入沙州腹地,再合围而攻之。”
李光弼:“吐蕃军北上,沿途不见我军踪迹,是否会怀疑其中有诈,又踌躇不前?”
周钧:“早先,我发布通令,废除恶税,审理冤案,又逮捕犯官,借此来安抚沙州百姓。此令推下之后,沙州大族纷纷来投,又说愿意帮助州府找出叛逆,揪出吐蕃人的探子。这其中,借着排查,还当真找出一户康姓人家,乃是吐蕃密探的领头人,长期为敌人提供情报。”
李光弼有些懂了:“明公是想要将计就计?”
周钧:“不错,康家被捕一事,我已勒令保密。郭子仪策反了其中一人,又伪造情报,令那人带给吐蕃军。假情报中说道,豆卢军由于缺粮,已经爆发了内讧。军中士气低落,已有逃兵出现。吐蕃人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尽快北上,再一举拿下敦煌城,在沙州彻底站稳脚跟。”
李光弼想了想,说道:“吐蕃人倘若中计,这仗倒是好打了。只不过,光弼应当身处何处,明公还是没有说啊。”
周钧举起马鞭,遥遥指向南方,对李光弼说道:“大战一旦开始,我要你攻下那里。”
李光弼看着周钧马鞭指向的方向,心中突然一震,开口问道:“子亭镇?吐蕃军的大营?明公是想要光弼切断吐蕃人的退路?”
周钧笑着点了点头。
另一边,龙勒山口,子亭镇。吐蕃军的数万人马,驻扎在军镇附近的草原上,从空中向下望去,帐篷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和战马的嘶鸣。
吐蕃牙帐之中,所有参与攻略沙州的将领们,正在舆图前讨论着接下来的作战安排。
吐蕃军的主将,名为莽素缯,乃是本部四翼的东本之一,年近六旬的他,与唐军作战已有四十多年,拥有上功骶尊的铜字告身,是名副其实的吐蕃老将。
须发皆白的莽素缯盘腿坐在上席,闭目养神,听着将领们的争论声,似乎是对帐中的讨论漠不关心。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问道:“桑赤若,你为何不发言?”
众人齐齐将视线投向帐中的末席。
一身狐裘的桑赤若,见众人看来,先是一愣,接着笑道:“大人,我这个人嘴笨,不大会说话。”
莽素缯说道:“就算是天残的哑巴,也会用咿呀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看法,难不成你还不如一個哑巴?”
听着帐中将领们的嘲笑声,桑赤若挠了挠头,开口道:“那我倘若说了,您要保证不惩罚我。”
听见这近乎无赖一般的说法,莽素缯也不恼,只是淡淡言道:“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不会怪罪你。”
桑赤若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觉得现在应该退兵。”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将领们回过神来,纷纷痛斥桑赤若胆小如鼠,不配上战场。
莽素缯挥手止住了众将的辱骂,又向桑赤若问道:“理由呢?”
桑赤若:“探子来报,唐国派了一位名为周钧的上官,接替了王鉷的职务。他上任之后,将税赋重新调整为二十税一,又允许百姓自由告状……”
不待桑赤若说完,有吐蕃将领大声质问道:“那又如何?沙州内乱,又岂是换了一个官员,就能平息的?”
桑赤若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只知道喊打喊杀,假若多去了解一些唐国的内情,就不会小瞧那个叫做周钧的官员了。”
莽素缯:“仅仅只是调动了一位官员,还够不上退兵的理由。”
桑赤若:“另有一事,开春以来,沙州内应传来的情报,大大减少了。”
莽素缯:“那又如何?”
桑赤若:“倘若把刚刚我说的两件事,合在一起来看,或许是沙州内部有了变化,吐蕃内应遭困,情报消息中断……对此,我们却一无所知。”
莽素缯看着桑赤若好一会儿,最终摇头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我不可能因此退兵。”
桑赤若站直身体,沉声说道:“大人,去年桑赤若在一夜之间攻下子亭镇和寿昌县,甚至险些拿下了敦煌城,全靠沙州内应的帮助。对于吐蕃军而言,那些潜伏在唐国中的勇士,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我们的左膀右臂。假如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就意味着我军对抗唐军,再也没了优势。”www.y.
帐中的将领们,听见此言,有人怒道:“想要打胜仗,依仗的是武器、战马和英勇,只会躲在阴暗处使诈,是小人,不是英雄!”
听见其他将军们的七嘴八舌,桑赤若叹了口气,坐回了末席,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