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州住了几日,周钧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务,又出发去往军镇,去寻李光弼。
骑着马来到军镇的大营,孙阿应向武卫出示了腰牌。
武卫躬身搬开拒木,引着周钧穿过演武场,又来到中营的帅帐。
负责把守帐门的亲兵,听闻是周监来寻李军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行。
周钧走入帐后的宿所,还没掀开帷帘,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臭。
皱着眉头,周钧进了宿所,迈步之间踢到某件事物,闻得一声叮咣,他低下头去,只见一地歪歪倒倒的酒罐,而那李光弼,就合衣睡在其中。
周钧停下脚步,瞧着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从前的李光弼,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如今却醉生梦死,借着酒精来麻醉自己。
孙阿应想要上前,唤醒李光弼,周钧搬了张折椅,坐了上去,又说道:“不用,等着便是。”
说完,周钧坐在帐中,开始回忆起史书中李光弼的一生。
李光弼本是契丹人,在武后时,其父亲李楷洛(契丹酋长)来归降,从此成为大唐的臣子。
天宝十五载(756年),李光弼受郭子仪推荐,摄御史大夫,迁河东节度副大使,知河东节度事兼云中太守。
收复常山时,郡内被叛军屠城,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李光弼面对这般惨烈的景象,热泪盈眶,做出了一个从未有人做过的举动,他翻身下马,向幸存的百姓下跪,誓言讨贼。
在此之后,李光弼南征北战,在缺兵少粮的情况下,数度阻截叛军的主力,其中太原和河阳之战,更是面对拥有兵力数倍于己的史思明,置之死地而后生,重创了叛军主力,为大唐的反攻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安史之乱后,李光弼因战功被推为『中兴第一』,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功臣,受了小人记恨,之后一直被架空兵权,甚至受了数次问罪追查。
最终,李光弼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气倒在了病床上,忧愤而死。
后世评论李光弼与朝廷之间的关系时,常常会提起这样几件事。
第一,李光弼进入太原之后,为了树立军威,先斩后奏,杀了不尊军令的朝廷高官崔众,此举引来唐肃宗的不满。只不过李光弼后来在太原获得大胜,此事便就此揭过,无人再提。
第二,757年,朔方节度使兼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率领唐朝与回纥联军进攻叛军,一举收复长安,叛军逃到河北后,以邺城为据点,继续对抗唐朝。唐肃宗此时却让宦官鱼朝恩以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的身份统领各路兵马,使得几十万唐军没有统一的管理,迟迟未能攻克邺城。
759年,盘踞范阳的史思明带兵南下救援邺城,唐军一触即溃,全线撤退。鱼朝恩将大军败退的过错,推诿至郭子仪身上,朝廷夺了后者的兵权,令李光弼讨贼。
第三,李光弼再一次临危受命,在河阳击败史思明,解了大唐之难,唐肃宗又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轻信宦官之言,强令大军进攻洛阳。李光弼上奏时机未到,朝廷斥责,再令强攻,李光弼无法,只得与史思明在邙山大战,军中副帅仆固怀恩不遵军令,致使邙山战败,河阳、怀州也因此丢失,战争形势逆转。
然而,朝廷不仅没有追究仆固怀恩的罪责,反而用仆固怀恩替了李光弼兵马大元帅的位置,后者则以河南副元帅的身份被赶到了东南一隅。
第四,763年秋天,吐蕃大举进攻关中,长安岌岌可危。朝廷向天下军使发出勤王令,郭子仪闲赋家中,仆固怀恩意图河东,而李光弼拥兵东南,冷眼旁观。无人救驾,长安失守,肃宗出逃。
史学家在这四件事的基础上,对于李光弼和唐朝皇室的关系,用了这样一段话来分析:
李光弼数次临危受命,以少打多,重创叛军,他本可以扩大战果、乘胜追击,最终都因为皇帝的猜忌,未能如愿。到了后来,李光弼灰心冷意,不再出手。
对于唐朝皇室,李光弼的心中始终都扎了一根刺,没有人知道这根刺最开始是何时埋下的。只知道他不满圣裁,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猜疑、中伤和打击中负重前行,最终在怨恨与愤怒中郁郁而终。倘若用一句话来总结——与其说李光弼忠的是大唐,倒不如说他忠的是天下百姓。
而眼下,周钧却有所感悟。
李光弼心中的那根刺,或许就是在王忠嗣因为被诬陷勾结太子谋反继而押解入京的时候,就种下了。
过了一会儿,醉酒的李光弼终于悠悠醒来。
瞧见端坐在侧的周钧,李光弼先是揉了揉眼睛,接着挣扎坐起身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周钧出言打断了李光弼:“先醒醒酒,等你清醒了,再与我坐下细谈。”
李光弼无奈,呼来亲兵打水更衣,做完这一切,才坐在周钧的对面。
周钧挥挥手,让孙阿应等一干人都出去。
待得营帐中只剩下他与李光弼二人,周钧开口说道:“王都护忠心耿耿,圣人昏聩,听信小人谗言,毁大唐梁柱。”
李光弼闻言,心中一惊,原本还存了些酒意,顿时被吓醒了大半。
周钧盯着李光弼,沉声问道:“难不成军使觉得我此言不实?”
李光弼迟疑片刻,最终重重点头道:“二郎所言,字字属实。”周钧:“安禄山叛臣贼子,却受朝廷重用,迁任御史大夫。而王都护在大理寺中,受尽屈辱,险些身死。”
李光弼用力拍着大腿:“世道不公!”
周钧沉默了片刻,又对李光弼说道:“我在长安时,曾去大理寺狱中看望了王都护,他对我说,麾下有两位良将可当大任,一人是哥舒翰,另一人就是你。”.https://www.y.
李光弼面色挣扎,最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实不相瞒,王都护在离开长安时,曾手书一封,托人交到光弼手中。”
周钧正坐问道:“王都护在信中如何说?”
李光弼:“都护在信中说,周二郎定会来寻光弼,我只需静待便是。”
周钧:“王都护知道我要来找你?”
李光弼:“周二郎从前说过朝廷对北藩的态度,我和王都护原本都半信半疑,但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如今都已是深信不疑。”
周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李光弼:“周二郎曾说过,朝廷想要削藩,无非两法,分别是借兵和战耗。安禄山向北藩借兵,王都护一口回绝,但是朝廷又让北藩去强攻石堡城,都护虽然借口拖延,但终究还是惹祸上身,被夺了兵权。”
“王都护在信中预料,虽然两次都未成功,但是朝廷削藩的打算,必定不会打消。接下来,朝廷还会再让北藩强攻石堡城。”
周钧听了点头,事实也正是如此。
史书中,李隆基在天宝八载,再次下旨封哥舒翰为帅,令北藩诸军强攻石堡城。
结果那一仗,『吐蕃但以数百人守之,多贮粮食,积檑木及石,唐兵前后屡攻之,不能克……获吐蕃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人,唐士卒死者数万,果如王忠嗣之言。』
李光弼说道:“都护在信中说,既然该来的早晚会来,想要去逃避也是无用,不如想想应对之策。”
周钧闻言,奇道:“都护究竟想如何做?”
李光弼:“既然朝廷想要削藩,又想要石堡城,那我们就损兵折将的拿下石堡城,让朝廷安心。”
李光弼这话说得很是奇怪,周钧隐隐约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李光弼:“都护在信中又说道,安禄山他日必反,北藩与他为邻,必须要保有精兵,时时提防。”
周钧听到这里,脑中轰的一声响,终于是想通了一切。
他看向李光弼,震惊的问道:“都护是想虚报战耗?再藏兵于民?”
李光弼点头道:“倘若朝廷真的令北藩强攻石堡城,我和哥舒翰便做一场惨胜的戏给朝廷看。外人将看到,石堡城易守难攻,北藩死伤无数。但实际上,我们却打算将一部精兵报成战死,再令其隐姓埋名,归于市坊,他日应对河北之乱。”
周钧站起身来,在帐中来回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朝李光弼问道:“此计不似都护所定,究竟是何人出的主意?”
李光弼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最后摇头道:“不知。”
周钧重新坐下来,对李光弼说道:“私改战耗,隐没兵卒,牵涉甚多,谈何容易?行军打仗有监军相随,战后还有军法官清点战场,平白无故的就想隐没一只大军,这怎么可……?”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小。
此时的他,想起两件事情。
第一件,在史书中,唐军攻打石堡城,杀敌四百,自损数万。这個折损比例,后世的史学家无论是谁都觉得匪夷所思。就算石堡城再怎么险要,守军准备再怎么充分,一向战力强悍的北藩唐军,怎么可能用数万人的牺牲,才杀伤了数百吐蕃兵?
所以,有没有这种可能?
历史上,哥舒翰等一些北藩核心人物,事先就定下计策,为了留存兵力,所以故意在战耗上弄虚作假,多报死伤?为的就是让朝廷以为北藩实力大损,从而达到削藩的目的。
至于战后清查……去过石堡城的人都知道,通向城门的甬道,旁侧就是万丈悬崖,人掉下去根本就找不到尸体。战后清点死难士兵,根本就无从查起。
第二件,当年的大非川之战中,金家先祖所率领的那只部队,真的就躲过了唐军和吐蕃军的盘查,乔装打扮,从安西再迁入了凉州。
所以,这样来看,虚报战耗、留存兵力以应对未来的安禄山之乱,这个方法或许是可行的。
想到这里,周钧对李光弼说道:“你既然对我说了这些,想必是有事相教……都护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
李光弼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王都护知道周二郎正在忙着敦煌商路一事,倘若想要隐没北藩士卒,那里便是最好的去处。”
周钧:“长行坊?”
李光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