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长安城中阴雨连绵。
周则穿着一身蓑衣,在街坊邻人的围观之中,端坐于周家大门之前,一动未动。
周遭有老者劝道:“周大郎,这么多天了,家中依旧没有动静,你父母怕是铁了心,且作罢吧。”
听完这话,有一膀大腰粗的妇人不乐意了,叉着腰斥道:“这话说得轻巧,郎情妾意的好事,总有人想要拆散,也不怕天打雷劈,遭了报应!”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罗三娘从门缝里偷偷朝外看了几眼。
看完了,罗三娘从前院走进中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沉着脸的周定海哭诉道:“则儿坐了这么多天,你就忍心这么看着?”
周定海眼角抽动,用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也瞧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个逆子就是不肯作罢,他这是要把周家的颜面,扔到地上再踩上两脚才甘心啊!”
罗三娘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犹豫再三,对周定海说道:“要不,干脆遂了则儿的心愿……”
后者闻言,猛地站起身来,大吼道:“休想!让那个逆子,娶一伎子进门,往后我周家在长安城中还如何立足?!”
罗三娘闻言捂脸恸哭道:“那就眼睁睁看着则儿在外面受苦不成?”
周定海愣了会儿,用手撑住案台,咬牙说道:“周家持操贱业,已有百年,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家中二子都有了些出息。子孙后代的福祉,倘若因为此事功亏一篑,那我周定海死后,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罗三娘听了,不敢再劝,只是抽泣不止。
周钧站在廊间,一边听着外界的争论,一边抬头看向天空。
萧清婵侍在他的身边。
周钧突然回头朝萧清婵问了一句:“兄长静坐几日了?”
萧清婵:“第三日了。”
周钧自言自语道:“按理说,应该是快来了。”
萧清婵奇道:“谁快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院外突然没了嘈杂,却是寂静一片。
萧清婵先是看了眼周钧,后者点了点头,她接着便走到前院去看,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的惊讶。
周家大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大病初愈的虞珺娘,面色苍白的下了马车,她一边走向周家宅门,一边从婢子手中取过了团席。
围观的众人瞧见她,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周则不敢置信的注视之下,虞珺娘将团席放在前者的身旁,颤颤巍巍的正坐了下去。
周则接过婢子递来的雨伞,为虞珺娘挡住细雨,又看着她的侧脸,想要说些什么。
虞珺娘侧过头来,只是坚定看向周则的眼睛,又轻轻拉住他的衣角,默默无言。
就这样,二人比肩而坐,共撑一伞,在那道紧闭的大门前,无声作伴。
之后的几日里,虞珺娘和周则,每天都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在周家大门前,只是静坐,不曾言语。
这件事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已经在长安城中越传越广。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将周家门前的坊街堵得水泄不通。
到了后来,因为看者太多,连坊正和丁役都不得不出面,来维持秩序。
前来围观的群众中,有不少人瞧过《梁祝》,他们应着景,便将书中的曲折,还有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的故事,统统说与旁人听。
如此一来,周家门外的抗议呼声,倒是越来越高。
这一日,周钧眼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便找到父母,对他们说道:“这些日子,钧去都官司职事,偶然间听同僚说了,不少关于周家的闲言闲语。”
周定海顶着黑眼圈,开口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周钧:“他们说,周家一心只想攀炎附势,罔顾人伦,逼得家中长子生不如死。”
周定海睁大眼睛,怒道:“胡说八道,明明是那个逆子不孝在先!”
周钧故作犹豫:“他们还说……”
罗三娘一边帮周定海拍背顺气,一边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周钧叹气说道:“原本有意嫁女于兄长的人家,见此情形,纷纷不敢再上门提亲了。”
周定海愣在那里:“为何?”
周钧:“无论哪一家,倘若把女儿许配给兄长,怕是会犯了民怨,背上一个拆散情侣的恶名,天天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周定海闻言,脑袋轰的一声响。
周钧低声说道:“父亲,事已至此,兄长除了娶虞珺娘为妻,怕是已经别无他法。”
罗三娘在一旁拽着周定海苦苦劝道:“是啊,应了这门婚事,又能如何?”
周定海手足无措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周钧:“父亲,你且去大门那里看看,外面聚集了上千人。其中喊着周家势利、罔顾人伦的怕是有大半。”
“你现在允了这桩婚事,还能落下个佳话;倘若那二人,风吹雨淋,出了什么岔子,怕是周家要被人骂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眼下这情势,说到底不外乎八字——民心难违、人言可畏。”
周定海听了,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了门板。
“门开了!门开了!”
周定海的出现,就仿佛一粒火种落入了桐油之中,一瞬间就点燃了围观人群的热情。
此时,周则、虞珺娘,还有围观的民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周定海张开嘴巴,费尽全身力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们的婚事,周家允了。”
刹那间,整条坊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与此同时,平康坊北里,宋若娥居所。
堂间、厢房中的书籍、字画,还有衣服、乐器、饰品等物,已经被全部打包完毕,分装成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箱子。
解琴正领着几个婢子,一边查验箱子,一边写着清单。
趁着休息的功夫,解琴直起腰来,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宋若娥的身影。
走出堂口,又来到院中,解琴看见宋若娥正穿着一身襦裙,倚在门房,看着门外往来的行人。
“春寒料峭,就这么坐在风口,也不怕得了病?”解琴走到宋若娥的身边,看了眼后者的脸庞,开口说道:“脸上都没了血色,快回去暖暖身。”
宋若娥充耳未闻,依旧盯着门外。
解琴又说道:“这几日,你连饭都不吃,倘若又似从前那般,生了腹痛该如何是好?”
没有理会解琴的质问,宋若娥慢慢转过头来,声音微弱:“还是没来。”
解琴一怔,不自觉将眼睛瞧向它处,说道:“钟家郎才做进士,诸事繁杂,兴许明日便回来了。”
宋若娥惨笑道:“又是明日……”
就在解琴想着应当如何劝解的时候,有坊丁送来了一封寄给宋若娥的信。
宋若娥迫不及待的拆开信封,瞧见钟家郎那熟悉的字迹,还没来得及喜悦,却被其中的内容惊到五雷轰顶,整个人顿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宛如木头一般呆立当场。
解琴见状不对,便拿过信快速读了。
那钟璋在信中,只写了寥寥数语。
其中,最刺眼的一段,便是——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春风知苦,奈何无缘。
解琴放下信,刚想与宋若娥说话,却见后者浑身战栗,几声急咳,一大口鲜血突然咳在了胸口,接着双眼缓缓闭上,倒在了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