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吧,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