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衷稍示惶恐推拒之后,自然是“王命难为”,只得勉强相允。
因未衷这处居所虽然条件优渥,但是庭院中开辟了一座鱼池,其实并不宽敞。
于是齐玉清引未衷来到宫殿主建筑群之后的御花园中。
盘旋曲折,百鸟栖息、万花盛放之间,环绕一片进深三十余丈的空地,皆以青石铺就。双人起舞,却是足够了。
未衷先假意熟读曲谱,记牢前后步法;齐玉清似乎有些不耐,忍不住时时出言指点。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准备已讫。齐玉清、未衷二人一阴一阳,各自一足探出,一足互倚。同时齐玉清之左臂横指向东,未衷之右臂遥指向天,呈飞鸟投林之象。
而齐玉清之右臂和未衷之左臂却是轻轻挽住。
一步探出,由静而动。
御花园以西六百余丈,一人击节赞道“成矣。莫非果真是天数如此?”
那御花园看似隐秘,其实自宫中三大殿之一的通明殿东北角落的望楼上,可以轻易俯瞰全貌。只是此处本为禁地,等闲也无人能够上来。
但此时此刻,此间却有三人并肩而立。
朱方国主齐梁,齐玉清座师之一柳方遒。另外一人羽衣纶巾,手持一柄细碎的鹅毛扇,面容清净,只是一缕八字胡须十分惹眼。这一位名为赵禹,身份与柳方遒相同,同样是朱方国八大供奉兼齐玉清之座师,只是道传门户有别而已。
方才说话的就是此人。
柳方遒又望了三四个节拍,才舒了一口气,道“的确是成了。”
原来,先前齐玉清寻人相试,可不仅仅是舞曲不谐,而是连起手第一式都不能轻易做成。这舞曲明明看上去甚是简易,但哪怕同寻一位修道人上来配合,起手三步之内必然出韵,简直是匪夷所思。
而此时此刻,齐玉清与未衷只做第一个动作,三人便心中有数,且深信不疑——一定是成了。
舞曲之中,未衷步履轻盈如燕,心中升起明悟。
这《四引导法》中的合练之法,虽是说寻一位资质正常之人相伴便可,但其实是有一个隐藏前提的——那就是此人同样是修习《十二上玄经》的弟子。
此时此刻的未衷,虽未动用任何法力,但其实已明确的感应到,这舞曲之中的许多关键转折,非深明《十二上玄经》不能恰到好处。
究其原理,是二人伴舞之后,齐玉清的“混沌如醉”之相便会无形之间感染同伴。要加以纠正,实非常人可以做到,唯有明悟经典,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才能凭借《十二上玄经》拨乱反正。
此时二人之舞姿异常迅飘忽,来去如风。
以身姿而论,是齐玉清较为矫健挺拔。二人虽身量大致相若,但舞成残影分明是齐玉清超出一截,倒是显得未衷轻盈苗条。
但是以曲中韵律论,却是未衷在中而齐玉清在外。齐玉清之一起一落,舒展收敛,皆是以未衷为引。
大致观之,未衷虽不能在雄健刚劲上压倒齐玉清,却也是柔中有刚,是舞曲之轴心;齐玉清虽大开大阖,如同一枝一叶摇曳在外,却是受未衷指引掌握。
内外之间,颇有举重若轻、丝线牵牛的味道。
齐玉清面色晶莹如玉,眸中散发出前所未见的沉敛深华,分明是内外俱寂,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祥和的妙境。
这果然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事实上,此时此刻,齐玉清气机虽敛,但一切绮变幻境都涣然冰释,达到了和常人一般无二的境界。
但是齐玉清心中之欣喜,心意之浮动,却不在于道途补缺。
前两日一见之下,齐玉清便觉得未衷之相貌容颜极合她心意,一眼望去,心中异常和顺。
但未衷到底是一个纤弱书生。齐玉清虽然对其有些好感,其实等同于见到一件喜爱的物品,虽有赏玩之致,却未必真的如何重视。
而此时舞曲之中,未衷动作干净利落,轻盈之中极见骨力,牢牢占据内圈,掌握引导着自己起舞的节奏,不由令齐玉清大为心折。
同为喜爱,但是未衷的形象,由白面小生转为刚柔并济的驾驭者,在齐玉清心中分量,自然大不相同。
再加上《十二上玄经》中这一道《共舞》之法,本有对舞曲二人心意和谐、神意通融,有着莫大的好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舞曲已到了最后一拍。
这一拍的动作明显较之前九拍激烈,乃是二人双手紧握,盘旋成舞。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未衷牢牢主导节奏,但是这最后一拍对于起舞的二人力量要求甚高。齐玉清唯恐未衷不能应对,她自然要多担待一些。当即多加了三分力,牢牢握住未衷手掌。
但是手掌中传来的这一份细腻润泽,光洁如玉,却是令齐玉清一愕,旋即心中莫名一荡。
以容貌气质而论,修道中人和世俗凡民,其间有着莫大差距。
世俗之中,何等号称天香国色、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其实在修道人功力相聚、观其精微的眼力看来,都是有极大瑕疵的。无论是肌肤、气血、五脏六腑,还是骨相神韵。
修道人气血圆满,骨力刚健,内至五脏,外之肌肤,俱是无暇之境。若是放大千百倍来看,每一个世俗凡胎之体,都甚是污浊破陋,说是千疮百孔、藏污纳垢也不为过。
但是正常情形下修道人与凡夫俗子相处,也没必要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然此时在齐玉清的触感之中,未衷虽是凡胎,却明润无暇,堪称冰玉之体,比之她自己也毫不逊色。诧异之余,心中又不由涌起一丝暗暗的惊喜。
未衷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由此一连拔高了数层,已悄然落在她心意的最深处。
一舞既罢。
这舞曲最后一个动作,原本是齐玉清一上一下两个盘旋,然后向前一纵,一个筋斗立直。但齐玉清握住未衷手臂轻盈翻转的一瞬,四目相对,看到未衷玉容丰姿,心中诸味连结,只觉妙不可言。
于是落地的一瞬,齐玉清身躯轻轻侧来一靠,在未衷额头一吻。
……
千秋城以东三百里。
一处险峻山巅,品约盘膝而坐,眉目忽然一动。
他面前有一件奇物。
一根小指粗细的银柱,尺许长短,垂直屹立;其顶端一分为三,引导出三根铁签,水平横置而一分为三。在三根铁签的尽头处,各有一只小小的托盘。
其实那铁签和托盘若非三数而是两件,那此物分明形似一件天平,只是骨架纤细一些。
三件玉色托盘之上,似乎各自隐隐承托着一张符箓。
那日作法之后,品约并未紧随齐玉清之后长久观察;一旦得手,便立刻离去,来到此地,从容施展法诀。
因为他的用意,和季札不同。
季札起了打持久战的心思,是为了揣摩和丁紫岱之间是否真的缘法无暇;而品约对于此事早已深信不疑,他要做的,是直接衡量三人器量之高下。
所以其法身一分为三,便是为了同时采撷三人的一道气机缘数,以为推演之资。
除了最后那“抱憾而归”之外,其余三人的“功行圆满”、“峰回路转”、“功成不喜”,显然也是有高下之分的。若是品约所料不错,楚秀实、丁紫岱、齐玉清之间,当是有一人略胜一筹,占了“功德圆满”;而另外二人等而下之,占据另外两道考评。
三人中最佳的那位,就是他下手的目标。
此时此刻,那“三分天平”忽然颤动起来。
品约凝神观望。
却见正南方向的那只托盘,蓦然间缓缓下沉。其上那道符箓文字隐现,正是“齐玉清”三字。
品约缓缓颔首。
和他之猜测,大致不差。
下一步就至关重要了,且回返之后,探一探归无咎等三人的心思。
按理说接下来是归无咎出马,寻那神秘莫测的第四人的踪迹。但是这一步品约也得紧随其后跟随。因为在其余三人的判断之中,依旧将那“第四人”当做“功德圆满”的人选。季札、扶苍二人势必会紧随其后一探究竟,自己无动于衷,必然引人生疑。
若说不管不顾,乘着其余三人尚未回过神来的当口,直接将齐玉清收纳门下,那又不妥。
因为此时品约也只是有八成把握,而非十成。
倘若万一自己所料失误,那“功德圆满”之人真的是一直迟迟未出的那位,那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最善之法,是紧随其后且待时日。若是归无咎等一行人迟迟不曾找到那“第四人”,所用的时间愈长,他品约猜测正确的可能性就愈大。到了数日之后此事置信无疑的程度,品约再断然出手,将齐玉清收入门下。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归无咎道行在他之上。
纵然其后知后觉,但他一旦回过神来,也有可能后发先至。谅这小小千秋城方寸之地,他四位都在方圆三千里以内徘徊,而那“一饮一啄”的问对过程,可不是一息间能够完成的,其间尚有极大变数。所以自己必须有一道法门,保证率先出手之后,旁人再无机会。
品约嘴角忽然升起一丝玩味笑意。
好巧不巧,他的确有一道适应如此情形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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