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掷之后,“恒霄宫主”似乎才真正忆起归无咎之言,稳住身形,两人默然对峙。
虽然外貌并未发生丝毫变化,气机亦是醇元高妙的日曜武君境界,但是归无咎还是发现了明显的不同。
这种不同,唯深交故识,能辨其微妙。
就像是一对外貌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并未揭破谜面之时,几可以假乱真,无论如何也看不破玄机;待你知晓之后再观其神气,便再也瞒不过了。区分彼此,轻而易举。
姜敏仪,回来了。
归无咎正要出言,忽地胸口气血翻涌,一道猛烈的窒息感与压迫感再度加身!
姜敏仪似笑非笑,右足重重踏在归无咎胸口。
原以为点破真相之后,姜敏仪便会住手。
但是事实证明:
并没有。
归无咎心中微恼,心底久别重逢的一丝温润也随之瓦解。高声喝道:“姜敏仪,你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喀嚓”一声,右侧脸颊与额头上,又被重踢了一脚。
然后,姜敏仪俯身下蹲,面色竟是晶莹红润。似是泛出喜意,又似乎极为复杂,五味杂陈。
不止是欣喜于归无咎的到来;
还是怅惘于自己的苏醒;
还是玩味于双方境界的差别。
少顷,姜敏仪心神似乎一凛。她手臂转动,然后抓住归无咎小腿和脚踝,猛然一拽。然后又提起归无咎领口,凌空尺许。然后松手一放,任由归无咎身躯跌落。
仿佛猫捉老鼠。
同时姜敏仪美眸之中,闪过一丝陶醉。
归无咎对她的这种心境心领神会,这是在感悟、确认、享受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从中获得满足。
终于,姜敏仪睁开双目,淡声道:“久违了。”
无意之间,声音竟也是回到了真正的“姜敏仪”那般的音色变化,翠玉鸣泉,花柔外刚。
归无咎叹道:“闹够了没有?”
姜敏仪露出两分无辜,率然摇了摇头,脆声道:“没有。”
未等归无咎再出言,姜敏仪竟极利落的伸手一甩,将归无咎的下颌卸脱。
然后,姜敏仪进一步俯身下来,两人面目唇齿相对,相隔不过两三寸,呼吸相触,气息相接。
姜敏仪眨了眨眼,看着归无咎疑惑不解的神色,叹息道:“归无咎,你还是太看轻自己了。”
略呆了片刻,姜敏仪幽幽续道:“你归无咎,在我心中便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说来也奇。当年在敏仪想象之中,若是寻到了命中注定的绝顶之才,天上人物,那人本当睿智洞明、孤绝人世,与凡尘间当如银河悬隔,断分两界。可是一晤之下,你归无咎,却是一身遮掩不住的、历经红尘百炼的凛然生气。宛若孤崖劲草,经霜弥茂。而视野神智、幽明灼识,又分别是上宗气象无疑。二者契合无隙,分外醉人。”
“当时敏仪便心中定计——就是你了。就算无关于武魂之炼的生死天关,就算为仆为妾,亦要矢志不渝,终身相随。”
听闻此言,归无咎抑郁稍散;只是心道你口中之言,和正在做的事,可有些不相吻合乐。
两人眼神一对,便能自然而然的传递心意。
姜敏仪微微摇头,又道:“此生不能如日之恒,如月之明,若是能如一颗流星当空划过,照耀一瞬,留下一段最珍贵的回忆,同样是求之不得,敏仪又岂能选择错过?”
“或许,在日后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你归无咎,都将是敏仪仰之弥高、再难追及的目标;是敏仪倾心追慕、生死相依的道侣;是敏仪甘于雌伏的夫君;是敏仪至高无上的主人。”
“也唯有在这真幻间中——”
“不——就算在这真幻间中——唯有在你破境之前的这短暂时光,我的功行,在你之上。”
姜敏仪的呓语在归无咎耳边持续飘荡: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能留下最珍贵的回忆,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归无咎面色微变。
他本以为姜敏仪已然发作结束,如今看其言下之意,似乎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姜敏仪解下靴子。
然后,拳打脚踢,仿佛雨点一般落下!
胸、腹、后背、四肢,头脸,无一例外,连连中创。
其实以姜敏仪的真实修为,一击便能将真幻间中的归无咎“杀死”。可是在双方道行的绝对差距下,姜敏仪足以把握到最精确的力量分寸,能够教归无咎在真元未损的临界点,遭受到最大的痛楚与刺激。
审时度势之下,归无咎索性放弃了抵抗。
若是在生死一线的斗战之中,无论遇到任何强敌,他将神意斗志提高到极限,总能做出正确的抉择。可是此时,对方既无恶心,又无恶果。七上八下,归无咎终不能臻至心意踊跃的最佳状态。
更何况,就算能够入境,只消最初时的道缘警兆未起,在双方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也只得束手就擒而已。
归无咎本想略作忍耐便罢。但姜敏仪却似乎得寸进尺。过了片刻,她双目依稀可见微微发红,丝毫不将所谓“日曜武君”的气度,跨身骑坐在归无咎身上,左右开弓,连环猛击!
归无咎略一思量,眼下唯一的脱困之策,便是让小铁匠出其不意之下,略微困住姜敏仪一瞬。然后归无咎抓住这瞬息的机会,强行拨动“全珠”之力,回复一丝气机,然后发动“反吞双子珠”,进入其中暗避。
可是默默呼唤了几声,小铁匠却装聋作哑,无有任何反应。
事已至此,归无咎索性心神一凝,闭了五感六识,浑只当是南柯一梦。
同时心意一沉,对于姜敏仪,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乾道刚健,坤道柔顺。
生灵之中,雄性天生便具有征服嗜欲。所以就算阴盛阳衰,愈是遇见极强势、卓尔不群的女子,一旦倾心,通常便会产生更强强烈的、令其臣服于己的念头。
而雌性则未必,遇见胜于己者,自然婉转柔顺,甘为从属。
而姜敏仪虽是女子之身,除却柔顺之德外,却有三分男儿之性。这三分男儿之性,或许是对于此生注定要臣服于人的命运,作一补偿与反噬。
可是,在真实的世界中,她这这种征服欲,是注定无法得到满足的。
而真幻间中强弱互易,正是其梦寐以求!
三个时辰之后。
归无咎神意陡然一激,悠然醒转。
自己身躯已经成为一团软泥。
姜敏仪的暴力施加得极为精准,几乎是“技近于道”的境界。归无咎浑身上下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肉均未放过,皆被打散、打透,彻底酸软若醉。别说勾动手指,就连眨一眨眼皮,亦无法做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归无咎连五识封闭的状态也无法维持,不得不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同时,由于身躯整力彻底散尽的缘故。姜敏仪跨坐在归无咎胸口,她也并未刻意引动真力下沉,单单是本身百余斤的分量,便让归无咎胸口极感窒息沉重。
姜敏仪此时却神气清爽,似乎极为满意。
却见她双手抚住归无咎面颊,笑吟吟道:“满意了吗?”
“今日之事,于你我有三重好处。”
“敏仪相信,一生道途,总是要经历些挫折为好。若是一帆风顺,翌日时势一变,一去不返。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若是没有经历过挫折,便失去了运势逆易之后再行反击的底力。无咎你说,是也不是?”
“只是,这又与另一条铁律相矛盾。道途之上,又是勇往无前,有进无退的。尤其是被托上风口的人物,更是败不得,败不起。一旦败了,便是动摇心志,动摇人望。神话一旦被打破,要想重新塑立,可谓难之又难。更何况,人皆有求全之心,不败之之念,何忍白璧微瑕?”
“所以,在这真幻间中,在幻境中遭受一场挫折,岂不是两全其美?——其实也算不得挫折,不过是被自己的女人痛殴一顿罢了。”
“这是其一。”
“你与那位秦梦霖……我猜猜看。想来是心有灵犀,相敬如宾,仿佛一体,是也不是?这等境界,是敏仪永远也无法追及的了,唯有神往而已。只是刚刚你我之间这一重苦乐滋味,想来你与秦梦霖之间,也从未有过吧?”
“据说她与你道行相若,不分轩轾……敏仪虽然不能与她相比,但在你归无咎身上,能够放肆一回,也算是敏仪独有的荣光了。”
说到这里,姜敏仪忽然低头,在归无咎额头轻轻吻了一口,然后干净利落的起身,只闻余音袅袅:“至于其三么,你自己细细感悟便是。”
她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归无咎心中一凛。
此时姜敏仪从他身上分开,他身躯陡然一松,又回复到没有任何压力的状态。用心略一感悟,似乎浑身筋骨血肉皆是通透酥脆,既疲惫之极,又酣畅淋漓,好似草木兴衰一转,初春时节,重又焕发生机。
归无咎不由哑然。
这似乎是服药破境之前,一种对破境极有裨益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