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姿容俏丽的年轻姑娘立在旁边,穿的是绫罗,戴的是珠玉,打扮齐整,模样清丽,都是百里挑一难得的美人。自从林安侯带着她们进了屋,除了给长平王叩首问安之外,两人都是一言不发只管静立,恭谨而小心翼翼。
长平王爷没怎么说话,最初的寒暄谈笑之后,就不主动开口了,后来更是拿了本《春秋》捧卷细读,将林安侯晾在了一边。
林安侯和他夫人有着同样的自来熟口才,从头到尾不停地说,从近日里京城的天气,说到过年时节各处好好玩的东西,又说到某某铺子新出了什么宝贝,哪里的伶人去谁家唱了堂会,总之都是吃喝玩乐的琐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上头来,感叹人生在世不如意不便宜时甚多,唯有随性享乐,才能不枉此生。
他这里自己说得热闹,唱独角戏似的,几乎口干舌燥了,长平王也是兴致缺缺。碗里的茶水喝光了,没人来添茶,林安侯作为客人又不好自己要求,只好在嗓子快冒烟后渐渐停了下来。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越静,他心里越打鼓,不断觑着座上长平王的脸色,心里暗暗琢磨。这位自来不务正业的皇子不就喜好这些吗,怎么自己努力半日,他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琢磨着再找点什么事情来说,好将话头引到今日的主题上来,可长平王一直埋首卷,屋里静得针落可闻,他渐渐有些坐立不安。
“咳……王爷……”清了清嗓子,抹一把冷汗,林安侯尴尬地再次开口。
“哦?纪侯爷?你怎么还在!”长平王这次倒是回应得快,可那大吃一惊的模样和嘴里说出来的话,真是让林安侯想一头撞死。
“王爷,呃,这个……”
长平王丢开卷,揉揉额角,“啧,入了神,竟然忘记身边还有客人,实在是怠慢纪侯爷了!本王半日没听见动静,还以为你走了呢。”
林安侯脸色红白交加,干笑着说“无妨”,还主动夸赞长平王用功好学。
“那,纪侯爷,时候不早,本王就不耽误你回家吃饭了。”
正在林安侯要重提话头时,长平王猛然扔出了这么一句。
“呃……王爷……”
“嗯?怎么,纪侯爷有事?”
“这……”
林安侯此时已经千分万分地确定长平王是故意的了。屋里明明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竟然一句都不多问就下了逐客令,不是故意是什么?难道,他不动心?今天来得莽撞了吗?说起来,好像挺长时间没听说过长平王又上哪家姑娘的荒唐事了啊……
踌躇迟疑着,林安侯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贸然提起想送美入府的事,会不会被断然拒绝呢?
他这里拿不定主意,长平王可没耐心等他,“纪侯爷,若没事的话,本王准备继续了。”
“……”
林安侯想起早已和妻子在家商量多次的话,不敢再犹豫了。好容易找到一个侧妃不在府的时候,可不能无功而返,不然下次指不定要等多久呢,自家妹妹可正在受罪。妹妹受罪事小,主要是不能得罪了皇子啊。
“王爷,是这样……”再次清了清嗓子,他终于将话说了出来,“前番贱内过府请安,得知了舍妹做错事被禁足,回去跟下官一商量,我们都十分惶恐。舍妹不知礼数,都是下官教导不严,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请王爷允许下官将舍妹带回去严加管教,等她懂事知礼了再送回王府,万望王爷应允!”
“哦,这样。”长平王不置可否,只道,“纪氏禁足的事王府没有声张,一是为了纪家的脸面着想,另则,也是照顾宫里体面,毕竟她是宫里下旨指给本王的,进门没几天就犯下大错,传扬出去,会让人议论母后的识人之明。所以纪侯爷突然要将她接回娘家,这件事,有些难办啊。”
没说不行,就说难办,想见是要对方拿个章程出来了。
林安侯闻言知意,赶紧赔笑:“王爷不必烦恼,一切都是舍妹的错,下官既然要带她回去管教,自不会让王爷和宫里吃亏丢脸,这件事依旧不会声张传扬,宫里那头,下官会给个交代的。”
“怎么交代?”
“这……”林安侯想了想,“可以称病,就说怕染了王府的人,带她回去养病。病好了,再送她回来。”
长平王微微一笑,“那就有劳纪侯爷费心了。具体生什么病,怎么应付可能上门的御医,你多担待。”
林安侯暗自擦汗,自然是满口应允,踌躇一下,指了指带来的两个姑娘,“王爷,呵呵,这是我们本家的两位族妹,一个十七,一个十八,待字闺中多时了。舍妹犯下大错暂时不能伺候王爷,这段时间就由她们代劳可好?当然,名分是不需要的,王爷如果还得上眼,留她们在府里做个婢女都使得。”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长平王笑道:“纪侯爷的妹妹进府做妾已是委屈,本王怎好再收她们做使女。传出去,让人说皇家薄待贵戚。”
“无妨,无妨!虽然是本家,她们其实是几代的旁支,能进府伺候王爷是她们的荣幸。”
真是不要脸。
长平王暗暗骂了一句。林安侯府好歹也是当年一代煊赫外戚,就算如今再没落,也不至于这样糟践自己。至贱则无敌,说的就是这等人了。他也不怕走出去被别的贵门人家戳脊梁骨?
面上却依然笑着,言道:“纪侯爷有心了。”
林安侯拱手:“万请王爷笑纳。”说着就让那两个族妹上前重新见礼。
两个姑娘双双走到案前,盈盈拜倒,这个说“妾名吟霜”,那个说“妾是素娥”,就要认主。长平王拦道:“且慢。纪侯爷,令妹的事本王并不追究,若想道歉,不如去罗姨娘跟前赔礼,受损的是她不是旁人。这两位您领回去,府里姬妾太多,本王正在考虑如何削减,往后不打算添人了。”
“王爷,这可使不得啊。您风华鼎盛之时,膝下又无子嗣,怎可不要人伺候呢?您放心,这两个妹妹都是知达理的,不比婉兰从小娇生惯养不懂规矩,她们肯定不会给王爷闯祸。今儿带她们来,家里人其实都知道了,要是您不收下,回了家她们也不好再嫁人了,反而要让人指点一辈子。事情传了出去,我们侯府的脸面也都没了,就当是您可怜她们,也可怜可怜下官一片赤诚,就允了吧?”
林安侯点头哈腰,还掉了两滴眼泪,完全丢开了一代侯爵的体面,俨然市井无赖。
长平王眼睛眯了眯,沉吟一瞬,突然问:“听说纪侯爷最近常往都水司走动?”
“啊……这个……”林安侯愣了一愣,心中飞快盘算。
长平王说:“之前似乎传出风声,今年朝廷要疏通南北河道,并督造客船沟通水道交通,侯爷跟清吏司衙门走得近,是去谈买卖了?”
被一语道破,林安侯紧张了一下,忖度一会,不得不坦言相告:“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去年多地大旱,今年还不知道江河水量如何呢,搞不好也不能成事,下官不过是……”
“司天监那边有个能吏似乎预测,今年将会雨量充沛,河道大涨啊。”
林安侯擦汗,“这……倒也说不准……”
“好了,直说吧,纪侯爷的生意如果谈得好,本王这边也想掺一脚,还请侯爷提携。”
“啊,岂敢岂敢,一定一定。”
长平王一抬手,让那两个姑娘起身:“纪侯爷的好意本王收下了,都水司那边,还请侯爷多多费心。”
林安侯脸色白了一白,有种被敲了竹杠的感觉,不明白跟都水司那边十分隐秘的交往怎么就被长平王发觉了。一切还在模糊阶段,可以预测自己本来分得的利就不会太多,再被长平王掺和进来,那还有的赚么?
可若不答应,这两个姑娘长平王是不是就不收了?若不收,还怎么缓和关系?而且越发得罪了他……
“王爷……下官、下官一定努力。”最终只得应承着。
长平王笑着命人送客。
林安侯叫了夫人一起告辞离开,回去的路上,纪夫人很兴奋:“我就说这主意好吧?婉兰她根本就不是能伺候人的性子,从圣旨一下我就替她担着心呢,果然闯了大祸。以后,可得指望素娥和吟霜在长平王跟前奉承了,这俩都是好的,怎么样,王爷一就喜欢了吧?”
“哼!”林安侯将都水司的事说了出来,忿然,“都是你这妇人乱出主意,给了长平王谈交易敲竹杠的机会!”
纪夫人怔住,“这……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又道,“侯爷嘴上答应着就行了,到时办不成,把责任推给都水司呗。只要素娥吟霜服侍得好,王爷不会迁怒您的。”
“妇人之见!他连这种隐秘都知道,我要光答应不办事,肯定会被察觉。两个女人而已,他那样子,未必放在心上。总之都是你乱出主意坏事!”
“怎么是我?你当时不也说此计甚妙!”纪夫人不干了,“谁让你那妹妹闯祸的,好好的下什么毒!若不换两个机灵的给长平王赔礼,从此咱们家就被他厌弃了!你不是说,永安王一倒皇后就会扶持长平王么?得罪了他,你以后怎么收场。当日要用妹妹投机的人是你,巴结了安国公府许久,最后也只跟长平王结了亲而已,一直想的永安王却没搭上。好在长平王起来了,还不算失策,可你那好妹妹又捅出这么个大窟窿,最后还不得我想法弥补?怪我的法子不好,你倒是想一个啊,你又想不出来!”
林安侯向来惧内,近年来又靠着纪夫人的陪嫁支撑侯府开销,见妻子恼了,只得连声赔罪,最后,长叹一声:“暂且先这样吧,且那两个丫头的本事了。另则,安国公府那边你也别松劲。现下张王妃势败,你走动得勤一些,说不定皇后娘娘能指望咱们呢。”
纪夫人顺过气来,指了指后头——车后跟着另一辆小车,坐着被兄嫂接出王府的贵妾纪氏。“侯爷,婉兰她回家之后,怎么安顿呢?”
林安侯对这个庶妹一直没什么感情,适才接她出来,见着她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样子,只是觉得厌烦,见妻子问,便说:“拘了她在房里,你好好管着吧,要是管不过来……就先指望吟霜她们。”
……
午后送走了客人,如瑾陪母亲妹妹待了一会,丫鬟禀说素莲求见。
如瑾传见之前先问碧桃:“她最近如何?”
“没什么,很是安分,整日就在钱嬷嬷跟前伺候着,奴婢观察了许久,也没见她行动说话说异常之处。”
如瑾点了点头,在偏厅见了素莲。
素莲穿戴得很干净,比丫鬟们体面些,又不是太出挑,很符合她的身份。
如瑾开门见山,“你想好了?”
素莲提裙跪下:“想好了,奴婢求太太和姑***恩典。”磕了一个头。
如瑾道:“不是不能放你,侯府不缺你一个侍女,只不过我想听听你的理由。要真话,若还是什么地狱油锅的就不必提了。”
素莲俯首在地,静默了一会,大概是在踌躇。
如瑾说:“我时间不多。”
“姑奶奶……”素莲赶紧抬头,脸上闪过挣扎之色,“奴婢其实是想……报答太太提携的恩典,所以愿意去二老爷跟前着他们,免得他们给侯府惹祸……”
“碧桃,带她下去。”如瑾沉了脸。
“姑奶奶息怒!蓝妃!蓝妃息怒!”素莲拖着不肯走。
如瑾注视她:“自从买你进府,这些年来你一步步走到二等丫头的位置,是你殷勤小心肯做事的缘故,谈不上提携。太太没那么大的恩值得你舍身相报,所以,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搪塞我。东府那头和侯府什么关系你也清楚,突然冒出一个想去那边的奴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着实放心不下。”
素莲顿时白了脸。
碧桃接着道:“素莲姐姐,你不知道咱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么?想在她跟前蒙混过关,你别打错了主意。念着你曾服侍太太一场,姑娘暂且和你好商好量的,你可要抓紧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走出这个屋子,钱嬷嬷那里索性你也别回去了。要么回青州,要么,你不愿在侯府里待着,京城里有的是牙人,咱们府上也不会强留你。”
素莲哆嗦了一下,去如瑾,如瑾只默不作声。
碧桃话说得直白,吉祥便温言劝道:“素莲,事到如今,不管你去不去得二老爷跟前,这府里都留不得你了。不如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姑娘不是不体恤下情的人,你直说,还能有个好结果。快说吧,我们还得回王府呢,没空和你耽搁时间。”
素莲有些慌了,咬唇半晌,终于说了实话。
“奴婢……是想博个好前程。奴婢这等身份……只能配个仆役小厮,奴婢不想代代做奴才!二老爷被撵出去,可他还有一些家私,也能做个富家翁,如今二太太又瘫在床上,奴婢……奴婢想试一试。也想踩下段姨娘,报她那几个月苛待我的仇。姑奶奶,您成全了奴婢的妄想吧,奴婢一定把二老爷一家紧了,绝对不给您惹麻烦!”
这还差不多。
如瑾慢慢靠在椅背上,松缓了神色,“好,我就成全了你。”
“啊?”素莲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住,未料到事情这样顺利。
如瑾笑道:“不过,有条件。”
“……您说!”
“放你去那边可以,你的身契暂时在太太手上压着,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素莲脸色苍白,“您……您是说,要奴婢帮您对付东府一家?”不拿走身契,和还在侯府当奴才有什么区别?而且将二老爷一家对付完了,她又去哪里容身?
如瑾摇头:“蓝泯那边还值得我派个奸细去对付?你便是愿意,我还嫌脏了手呢。”
碧桃道:“姑娘是说留个保证而已。你贸然就要去那边,嘴上虽这么说,谁知你心里怎么想的,万一要对侯府不利呢?留着你的卖身契,太太和姑娘心里也有底。等以后你若是真的循规蹈矩,再发还你的身契不迟,明白了吗?”
“另外,也的确需要你把蓝泯管住,别给侯府找麻烦。你有本事让他安分当个富家翁吗?”如瑾问。
素莲沉默了半天。
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打错主意了。原本不该一进京就提出要去东府,换谁听了也会疑心的。可事到如今,真是骑虎难下了。如瑾的精明超乎她的预料。
“奴婢……”迟疑半日,眼瞅着如瑾耐心告罄,有抬脚走人的意思了,她终于撑不住,一口答应了下来,“奴婢全听姑奶奶安排!”
如瑾颔首:“那你就自己去池水胡同吧,如何让蓝泯不起疑心收留你,就你有没有本事。”
这大概是第一次考验?素莲不敢怠慢,俯首应允。又试探着问,“……奴婢什么时候能拿到身契?”
“蓝泯若老实,我很快就让你脱奴籍。”如瑾道,“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心思和胆量,肯给自己找出路,肯和命争。好好过日子吧,我不会为难你。”
打发了素莲,家里没什么事了,如瑾陪了母亲吃过晚饭,带上人返回王府。临行前秦氏还嘱咐她:“别总往娘家跑,尤其是正月,小心人家说闲话。那边正室王妃还闭门呢,你别太张扬。这要是搁在别家,婆家人早说你这媳妇不懂事了。”
“好啦,女儿明白。”如瑾安抚了母亲一番,没理想要凑上来讨好的冬雪,自带了人高高兴兴登车回府。
谁知刚一进二门,就有姨娘罗氏的丫鬟迎上来悄悄回禀:“……两个都是极好的模样,正在纪姨娘的院子里收拾住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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