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孤翳之乱已经平定,如今北衷边关暂无要紧之事,由陈章主理带着队伍守着,关吉羽等人也得以告一个长假。
项居安只说叫他们放心休息,有事的话自会传令集合。
这几年府中二公子江弦一直缠绵病榻,尤其是他们几人刚到北衷集营之时,就听闻江弦已是病重了,关吉羽一想到这件事,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江缨年说的是——“不回家看看吗”?
那是家么?那是堂堂南沁世家江府,是江氏子弟的家,她关吉羽哪里敢称作是自己的家?可那的的确确又是她一直生长的地方,如果非要定义,也算作是她半个家。
这样说起来,她没理由不回去看看,就连折殊和敬存,都很是想念青字营的其他兄弟们,迫不及待先赶回去了。
“反正也快要过年了,回南沁也好,回去了品祥楼的点心得先来上两盒。”她索性干脆地答应下来。
江缨年一听这话,心情极为不错,眉眼都是笑意,道:“两盒哪里够?还不得来个十盒八盒的。”
说着便打算直奔南沁,马车刚驶离宫门不远,却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看着像是哪家富贵人家的下人,只说:“我家主子想见见你们。”
江缨年疑惑道:“你家主子是谁?”
那小厮笑道:“江公子,这京中出了宫门,还有谁能被称为主子呢?”
关吉羽心中了然,问那传话的小厮:“可是京郊六王府颖王相邀?”
她随即放下轿帘,对江缨年道:“眼下只能答应去看看了,江府与六王爷往日里并无多少来往,我们这才刚打完仗回来,他就要见我们,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颖王……先前我听大哥提起过,当初各官员与各大世家可设立自家阵营培养精锐,必要时候派往边关为国效力,这想法正是六王爷提出的。”江缨年眼里尽是崇敬之意,“大哥生前最是钦佩六王爷,若不是他最先提出这个想法,也就不会有各大世家的训练营,更不会有我们家的青字营了。”
江缨年对着轿外的小厮道:“我们这就过去。”
六王府僻静,二人随着小厮一路指引,才入了王府正厅。
堂内设施不算崭新,关吉羽瞧不出其中贵贱,只觉得整个摆设都使人心情黯淡。
屋内无一处器具是鲜艳之色,尽是些灰暗之色,毫无生机。
颖王还很年轻,年纪约莫二十七八。
他墨发很随意地以一根玄底金边发带绾着,身上的服饰也都是玄底金边,那是只有绪澧王室才能独用的玄底金边的配色。颖王双眸生得漆黑,眼尾微微上挑,只看眉眼便可断定是活脱脱的美男子了。
他慵懒地歪头,一只手抚着太阳穴,唇色并不鲜艳,看着略有些无精打采。
眼见着江关二人步入大堂,再俯首作揖,他也未开口说话。半晌,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手边椅子上的扶手。
关吉羽看到他身下的椅子朝前滑动出半步距离,这才惊觉,那是一把轮椅。
她惊讶地看向江缨年,江缨年却是面不改色,颔首从容地等待颖王作出回应。
颖王身后还站着一男子,尽管束于脑后的中长发略显凌乱,却并不邋遢,倒显得落拓不羁,直让人感到他通身的随意,气质与颖王完全是两种极端。
那男子吩咐了下人奉茶,又淡淡招呼二人道:“二位请坐。”
嗓音低沉,却极富磁性,让人听过一遍就不会忘。
他怀中抱着一把刀,江缨年从未见过此人,却想起很早就听过的一个名字:夏明钟。
“北刀夏明钟,南剑寒千炎。”江缨年入了座,这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望向颖王身后那男子,笃定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便是绪澧朝第一刀客夏明钟了。”
颖王坐直了身体,似是来了精神,道:“江小公子好眼力,传闻中销声匿迹的北刀南剑你都知道,还一眼就能认出这北刀来。”他声音轻飘飘的,疏离与权贵的气息结合,让人不敢忽视。
有的人不用介绍自己,仅仅是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之间,就能自证身份。颖王便是如此,他说话的声音绵绵的,但腔调里尽是明晃晃的皇室的力量。
他又来回转了转手下的椅轮,让椅身晃了晃。“本王的身体也就这样了,此生唯一心愿便是将北刀与南剑全都收入我府上。北刀我已寻到,可听闻南剑素来神影无踪,江小公子眼力这么好,若是哪日见到第一剑客寒千炎,可一定要告知本王。”
江缨年耸耸肩,遗憾道:“第一剑客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话当真?”颖王先是惊讶,很快眼中就浮上一丝遗憾之意。
“当真。寒千炎的胞弟便是在下的侍从,这消息总是错不了的。”
颖王挑眉:“哦?那可否将其胞弟介绍与我认识?”
江缨年歪了歪头,也不避讳他直勾勾的眼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可,那是我的。”
颖王便笑得十分肆意了,他回头看着夏明钟直笑:“哈哈哈哈,许久见不到这么有趣的人了,明钟啊,我喜欢和这样的人说话。”
这一幕看起来是有点奇怪的,他面色苍白,却笑得很张扬,双目都变得亮晶晶的。关吉羽看着他笑得咳嗽起来,不禁皱起眉,直担心他那虚弱的身子骨会撑不住这么剧烈的笑。
夏明钟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不觉得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颖王回过身又看向江缨年,轻声道:“玩笑话玩笑话,江小公子莫不是怕我和你抢小剑客吧?”
江缨年抿了口茶,说:“王爷惜才是真,可您差人邀请我们来王府,应该也不是为了要和我抢所谓的小剑客吧?”
颖王一脸真诚,思考了下回道:“只是闲来无事,想认识认识新朋友,你们远在北部边关的事,早就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他话音一转:“尤其是这位骁勇的关先锋。”
面对颖王突如其来的点名,关吉羽愣了下,连忙回答:“孤翳一战全凭项大将军运筹帷幄,才有我们表现的机会,我等不敢妄自尊大。”
颖王轻阖上眼,又揉了揉太阳穴。
“项大将军……一贯独揽大权,运筹帷幄自是意料之中。”他指尖又开始扣着椅子边上的扶手,语重心长道:“你们青字营都是一等一骁勇的年轻儿郎,还有大把的时间与机会为国效力,绪澧朝的战场不是永远只刻上谁一人的名姓,你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是绪澧朝的荣光。”
他不再多说什么,似乎是有些倦怠,脸上意犹未尽却实在体力不支,只得吩咐了下人送了送江关二人。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颖王这么年轻,就能有这一心为国的热忱,连我们这些新人他都不吝鼓励,真是可惜了他,身子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啊。”关吉羽走出王府大门,忍不住小声对江缨年说出这憋了大半天的话。
“他是患了腿疾,从前听大哥说起过,御医都没法子,这辈子都不太可能站得起来了。听说他曾经是——”
“江小公子!请留步。”
江缨年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人打断。
回头才发现是夏明钟。
江缨年道:“我已经告知王爷,小剑客自幼与我为伴,我替寒栩谢过王爷的赏识,可我确是不会拱手相让,实在抱歉。”
夏明钟摇了摇头,“小公子误会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神色不自在道:“只是想请问,贵府二公子江弦他……近况如何?”
“我二哥?你们认识?”江缨年讶异道。
“昔年有些交集,这两年不甚来往了,今日所幸见到你,这才想起问候贵府二公子。”夏明钟比起方才在府内大厅时的严谨模样,此刻身上多了丝人情味。他问道:“江弦他可......安好?”
“他不太好。”江缨年神色凝重道:“前几年进京赶考受了病灾,落了榜回来便一直卧病在床了。”
“病得可重?”夏明钟不自觉朝前走进了半步,追问道:“可有寻良医?现下吃的什么药?”
许是察觉自己过问太多,夏明钟敛了神色,说:“只是朋友的问候,江小公子莫要见怪。”
江缨年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便也客气道:“能被北刀称作朋友,是家兄之幸事。夏兄不必担忧,我这就准备赶回南沁了,接下来的时间专门给他好好调养一番,相信不久的将来定能痊愈,夏兄的问候我会带给二哥。”
夏明钟神色落寞,只道:“不必,我知道他近况便好。”
六王府好似一潭被轻轻搅动了一下的死水,江缨年与关吉羽离开后,又恢复了原有的安静。
夏明钟刚踏进后院长廊,便迎上了孤身坐在那的颖王。
“王爷,您该歇息了。”夏明钟走过去欲推轮椅,颖王轻挥了挥手示意。
“明钟啊。”他单手撑着下巴,轻声道:“我猜你送走他们,心情也不大好。”
夏明钟不置可否,只说:“年轻人的跳脱,谁人不欢喜?王爷不舍得他们走,这很正常不过。”
“是啊,我一眼就喜欢上这二人。人人都因我这双废腿而厌弃我,只有他们不一样。”
夏明钟只是轻声否定:“您过于忧虑了,您身份尊贵,谁又有资格敢厌弃您呢?”
颖王另一只手轻轻捶了捶腿,道:“江缨年很聪明,他的兄长们加在一起都不如他,多像过去的我啊。另一个关吉羽我更是欣赏,南沁人比北衷人有眼光,青字营各个都出类拔萃,谁说女子不如男呢?江清运气实在太好,才捡得到这么个宝贝。”
“可我就只有你,明钟。”他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可你一定心里在怪我,对吗?”他不去看夏明钟的表情,也知道他并不会有什么表情。
“属下不敢。”
接下来他听到了夏明钟一定会说的这四个字。
意料之中。
向来如此。
不管他说什么,说多少话,夏明钟只会静静听着。
夜风骤起,月色清冷,暗淡地透出几分幽怨。
“天凉了,我推您回去。”
夏明钟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缓缓推着轮椅向内室走去。
直到颖王睡下,夏明钟才回了自己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