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绛州。
原绛州刺史府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晋州道行军总管府,也就是唐军中军所在。
来来往往的军将,戒备森严的防卫,让这里充满了繁忙而又肃杀的气息。
裴寂来见李神通的时候,绛州别驾文显达刚刚离去。
如今手握大军兵权,意气风发的右翊卫大将军,晋州道行军总管,永康王李神通脸上怒容未消,见裴寂来到,相互见礼间,脸色才缓了过来。
裴寂知道李神通为了什么而恼火儿,刚刚他碰到文显达的时候问过了。
大军云集之下,祸害地方是必然的事情。
说起来,唐军军纪还算不错,麾下大军当中,他们带来的关西兵自然是两人亲军了,军纪不算有多好,可在两人极力约束之下,并无扰民之事。
而陆续到来的晋地军伍也还成,毕竟这里是河东裴氏的祖籍所在,绛州刺使更是河东裴氏的阀主,大家乱来之前都要掂量一下。
可潼关来的兵马……说是唐军,倒不如说是李密的叛将降卒,从徐世勣往下,不久之前还都是河南地面上的乱军呢。
这些人军纪极差,小偷小摸都是轻的,奸淫掳掠才是他们的作风,来了没几天,便和其他各部冲突不断,接着就又做下了几桩血案。
绛州别驾是到李神通这里告状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裴世清的意思。
想到此处,裴寂心里有点泛酸,自那次相谈之后,兄弟两人便断了往来,显然,裴世清对他这个堂弟十分不满,而他呢,对堂兄的畏首畏尾也是满腹怨言,于是也就成了相见争如不见的局面。
好在裴氏族人对他还一如既往,该出力的时候出力,并未受到何人阻碍,不然的话,兄弟两人反目成仇都有可能。
可心里既然有了刺,遇事自然便会多想。
比如文显达说的这些事端,裴寂就觉得应该先报到他这里,然后再由他跟李神通商议,这才是应该有的顺序,毕竟河东绛州这里他裴氏才是主人嘛。
涉及地方的事情,跟他裴寂先说一声,他自然也就会酌情回护,比直接报到李神通这里要强的多。
既然存了这样一点小心思,他也就没有兴趣就此事进行打问。
跟李神通闲聊几句,他便直接说起了正事儿,“姜将军归来,公欲如何待之?”
李神通笑笑,他和李渊的感觉其实差不多,和裴寂说话很舒服,因为这人说话从来不藏着掖着,主次轻重也分的很清楚。
当然,为人处世是一方面,他和李渊的分别之处在于,他觉得裴寂对他的兵权没有任何的威胁,这才是两人至今相处甚欢的根本原因所在。
听裴寂问起姜宝谊,李神通就笑,“他可是去求到了贤弟门下?”
裴寂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
李神通捋了捋整齐的胡须,“那依贤弟的意思是?”
裴寂拱了拱手,笑道:“玄真只是求个情而已,并不想乱了军纪法度。”
李神通微微颔首道:“败军之将,损我军威,本欲斩之以警三军,可念其忠耿,败后能千里来归,还是押送长安听候皇兄处置吧。”
裴寂说的很轻巧,但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姜氏人丁单薄,和关西诸阀没有多少牵连,不然的话,以姜宝谊的年纪,不会升迁的这么快,又得重任在身。
这是皇帝宠信之人无疑。
裴寂目光闪烁,想了片刻,便笑道:“公军纪严明,实是令人钦佩,姜将军还京重居高位时,定然不会忘了李公不杀之恩。”
李神通笑着摆手,刚想谦逊一句,可想了想便觉味道有些不对。
目注裴寂,笑容中便带了几许冷意,“贤弟这是想让我尽早杀之,以绝后患吗?”
好吧,这位也不是个什么城府深沉的人,锋芒露的也有些过头儿,当然,这也许是军权过盛带来的后果,可瞧他在长安争功之举,确实失于鲁莽。
显然,李神通算是个地道的关西将领。
裴寂吓了一跳,这样的节奏同样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一下就想起了他最厌恶的刘文静。
本能的,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微微摇头道:“姜将军甚得帝心,斩之不妥……”
说到这里,他觉得语气有些不对,一些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也顺便抹去了之后话语中生硬的成分。
“公乃一军之主,军中也自有法度,寂本不该多言,可为李公今后计,还是要多说几句闲话,此正用人之际,姜将军素有忠烈之名,此番战败又非战之罪,何不网开一面,留其在军中效力,日后姜将军定感李公恩德,将来或有助力,也未可知呢。”
李神通终于有些意动了,他对姜宝谊确实有点看不上眼,三万余唐军尽数陷于介休,只逃回来一个姜宝谊。
不管有多少说辞,按照战事当中的既定规则,当即斩杀才是正理。
之所以还能容他四处求告,既不是李神通心软,也不是如他之前所说,念在姜宝谊忠耿的份儿上,更非顾忌姜宝谊的家世,只是因为这人不但是介州行军副总管,而且,还任着左武卫大将军呢。
实际品级上并不比他李神通稍差,这样的军中上将,就算李神通再是刚愎,也不是他能随便斩杀的了的。
所以,裴寂求情求的才那么笃定,他求的其实不是留下姜宝谊一条性命,而是将其留在军前效力,给其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李神通也很愿意做一个顺水人情,顺势给姜宝谊一条生路。
只是裴寂这人心思不太够用,几句话间竟然说的不太恰当,适得其反让李神通真的动了杀心。
这会儿再把话圆回来,李神通就觉得他说的有那么一些道理了。
什么道理呢?只在裴寂最后一句话上,日后许有助力……
要知道,李神通在朝中风评有些糟糕,这显然是长安争功时留下的后遗症,得罪了李三娘不说,还让其他人对他多有提防,甚至于有些厌恶。
谁也不想跟一个争功争的这么狠的人搭伙做事,越是那些大将军,越是如此想法,这对于李神通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其实他早就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跟李秀宁争功,过后他可没得到多少便宜,大便宜都让他那两个侄儿给占去了,污名却留在了他的身上。
现在看来,人家李秀宁根本没有争功之心,他算是枉做了一次小人,还所得寥寥,何苦来哉?
所以,朝中缺少友人相助的他终于动心了。
而且还有裴寂说情,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口口声声说的军中法度,到此已是全部被私心所取代。
李神通笑了起来,“贤弟所言有理……”
说到这里李神通顿住话音,眼珠儿转了转,才接着道:“既有贤弟为其求情,姜将军又确乃忠烈之人,战败之事也有情可原……不如这样,近日莱国公徐世勣所率兵卒,军纪散漫,生出不少事端,正需姜将军这样的人来整饬,贤弟以为这样可好?”
裴寂脸色不变,心里却道,你说好不好吧,这样移花接木的阴损手段,亏你想的出来。
裴寂一边腹诽,一边却拱手笑道:“如此甚好,玄真便代姜将军多谢了。”
李神通摆了摆手,笑的颇为古怪,“徐世勣新降,确要多加管束,可其麾下兵卒,皆乃百战之士,临战之际还需其人出力,莫要太过严苛,寒了诸人之心,此中道理,就需贤弟这样的人才能说的明白,贤弟多费心了。”
得,这是既想吃鱼,又不想多沾腥气,这样的心思,听上去颇为灵巧,可用来治军……即便裴寂不太懂军务,也觉出了几分不妥。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骂了几句小人奸诈,便笑眯眯的答应了下来。
至于徐世勣会如何如何,两人都没太在意,新降之人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其人家世又是那般低下,所谓的莱国公,也不过是适逢其会,不然的话,这样的人关西一抓就是一大把,如何会让此人领重兵于军前?
姜宝谊的去处就此定了下来,不会居于徐世勣之上,为徐世勣之副,却有督军之实。
实际上,姜宝谊来归,除了带来了一个无用的坏消息之外,却是让李神通信心倍增。
介休失陷,原不是贼军兵锋太利,却是内讧之故。
在李神通仔细询问之下,觉得姜宝谊所言,其他的或有夸张,以掩战败之责,可李仲文惧敌先逃,张伦反复之事,应该不会有假。
如此一来,贼军没有乘胜南下的理由也就合情合理了。
一战之下,贼军不可能没有损伤,可能也觉攻城不易,便在占据了雀鼠谷要害之后,又得知前方大军云集,便裹足不前了。
想到这些,李神通信心大增之余,也觉得李定安徒有虚名,若他麾下有骑兵往来之利,又怎么会去守雀鼠谷那样的地方?那样岂非是舍长用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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