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这副样子在冯一博看来。
只觉得他的忧心更多的是能不能做好龙鳞卫的差事。
至于山东的事,自己该提点的都提点了。
最后的结果如何,就看他自己的觉悟了。
送走了贾琏,冯一博才到了李守中的院里。
他先去探望了一下李孟氏,陪着她和尤老娘等人说了会儿话。
好一番劝慰之后,就被李守中叫到了书房。
对于徒弟舍命寻找自己,李守中的心中是有些复杂的。
此时,师徒俩难得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向来不苟言笑的他也不再遮掩,直接带着几分训戒的意味道:
「一博,我明白你的孝心,也知道你的忠义,但为师还是要说一句。」
说到此处,李守中顿了顿,面色也越发严肃。
冯一博见此,连忙整容以待,恭谨的道:
「请恩师训示!」
见冯一博作洗耳恭听状,李守中才点点头,继续道:
「万一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你万万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这样的话,他在路上不知说过几次了。
但此时冯一博闻言,依旧恭谨的道:
「是,恩师!弟子知道了。」
可即使是这样,李守中还是不放心。
「你不知道。」
他一边摇头,一边起身绕过桌桉。
一直走到冯一博身前,直视半晌,再次叮嘱道:
「你要记住,你与别人不同,如今冯家刚见起色,这一大家子人都要依靠你,况且冯家人丁不旺,你若有个好歹,冯家可就绝后了!」
冯一博忙再次拱手低头,连道:
「是!恩师放心!弟子记住了!以后不会决然再以身犯险!」
李守中见他态度恭谨,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又道:
「你要知道,就连两丁抽一之时,都要施行独子不征,所以不论是我,还是……谁,都不值得你搭上性命。」
回来的路上,有些话终究不方便说。
此时只有师徒二人,他才能说透一些。
除了皇帝和太后,还能有谁?
李守中这话,真的是推心置腹之言了。
一般来说,五丁抽一算是征兵的常态。
只有国家动荡的战乱时期,才可能会施行「两丁抽一」。
可即使是那样的时候,也必须要避免征辟独子。
也就是大多王朝即使到了绝境,也奉行的准则:
两丁抽一,独子不征。
因为独子一旦阵亡,一个家庭就没有未来了
这样的规定,是给每个家庭留下养家湖口的顶梁柱。
也是为每家留下传承的希望。
冯府之中,除了冯一博这个家主,就只一个女儿冯熳。
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来看,冯一博还肩负着家中传嗣的责任。
这就是儒家思想的根基:
孝!
不得不说,李守中为人端方,但却并非愚忠皇帝。
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在金陵蹉跎十余年。
换句话说,他忠于皇帝,也忠于国家。
但更忠于他自身浸y一辈子的,那套礼法为主的儒家价值观。
儒家价值观的核心,就是一个「仁」字。
而《论语·学而》里面就说: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四书章句集注》之中,程子也说过:
「孝弟是行仁之本,义礼智之本皆在此。」
换句话说,「仁义礼智」在儒家的价值观里,都要排在「孝」之后。
「孝」是儒家学说的根基,没有「孝」就谈不上「仁义礼智」。
皇帝也好,恩师也罢,都得排在「孝」的后面。
「恩师的话,弟子谨记!」
冯一博听李守中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连连点头。
随后却又话锋一转,一脸正色的道:
「但如果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太后和陛下可以不救,恩师却不能舍弃。」
元春和皇帝也不能不救,却也没必说出来。
冯一博理解李守中的苦心,但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说到这里,他也直视李守中,认真的道:
「您说这么多,通篇都是孝之一道,可您却忘了,弟子事师如父,亦为孝道啊!」
这话要放在之前,李守中可能还心安理得。
冯一博这个关门弟子为他养老,他为弟子遮风挡雨。
算是彼此依靠,也理所应当。
可冯一博现做到这个程度,让他怎么能不动容?
战乱之时选择逆行,为了找他还身陷敌营。
就算是亲儿子,又有几个能做到的?
一辈子就一个独女李纨,在冯一博身上看到了孺慕之情。
一时间,李守中心中感慨万千,纷至沓来。
「一博,你……」
他一张嘴,就差点哽咽。
李守中忙咽了口唾液,借机将通红的双眼挤了一下,才继续道:
「为师知你孝心可嘉,但此举不可取!」
说及此,他微微顿了顿。
终究还是没忍住,掉了两滴老泪?
他忙偏过头斩去泪珠,还有些动情道:
「为师已经老迈,你却还年轻,即使我有个好歹,你好好奉养孝敬你师娘,那就是对我最好的交代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况且李纨嫁到贾府那样的人家,他更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有李孟氏和他相守一辈子,如今最放不下的也是这个老伴儿。
这个弟子的孝心早就有目共睹,更是经历了战乱的考验。
即使他现在死了也,于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可若是因为他这把老骨头,把冯一博搭上。
那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若是师娘有危险,弟子也是一样,恩师也不必纠结此事。」
冯一博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很少反驳李守中,这次却接连否定对方,还坚定的道:
「二老在我心中,就和父母一样,若陷入危急,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这话发自真心,也是这么做的。
冯一博父母走得早,幸而入了李守中的门墙。
这位恩师不仅仅教他学问,还给他定了亲。
不然,哪有兼祧两门的好事?
教他学问,或者教他做人。
这是老师该做的。
但给他定亲,为他终身大事操心。
这其实就是当子侄一样看待。
况且,李家也是大族,在都中又不是买不起房子。
老两口肯让冯一博养老,也是将他当儿子一样看待了。
这就是两边的默契。
一个事师如父,一个尽怙恃之责。
李守中闻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甚至后悔李纨嫁得早了,不然再等几年嫁给冯一博该有多好?
他的老泪就快忍不住了,忙转身眨眨眼,又匆匆抹了一把。
等他转回书桉之后,不敢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便随口道:
「次辅的事,是你和太后说的吧?」
话题转折的有些生硬,冯一博心中难免好笑。
但他还是点点头,回道:
「确实提了一嘴,没想到她真的做了。」
李守中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点头道:
「看得出,太后对你十分信任。」
不只是这事。
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系列事,都能看出元春对冯一博的青睐。
不过他也没多想,只是随口转移话题罢了。
「毕竟我救过她两次了。」
冯一博则有些心虚,又解释道:
「她这次经历了逆首的背叛和刺杀,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对我这个救命恩人感激多些,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不用他说,李守中也能猜到。
因此,李守中闻言只点点头,没再纠结这事。
师徒俩一时无言。
半晌,李守中才忽地问道:
「一博,朝堂中不少有都有自我标榜,或是以为榜样之人。」
说到此处,他有些好奇的看着冯一博,道:
「我似乎从未听你自己提及过。」
说起来,大魏还真有这股风气。
景顺帝想学李世民,朝中不少人私下就都以二十四功臣自居。
比如王子腾,就说过自己是李靖。
也就只有李守中一心想学范仲淹,还有忠顺亲王自己说是赵光义……
至于冯一博,在外倒也不是没有。
还和这俩人都是一个朝代的。
那就是稼轩先生,辛弃疾。
但李守中知道,这是江南士子为他取的。
冯一博从来都没有以此自居过。
正因如此,他今天才会有此一问。
他问的,不是冯一博在外人看来是谁。
而是在问冯一博自己想做谁。
当初冯一博请他出山,还用范仲淹来点醒他的初心。
如今经过这样的事,无形之中,师徒俩的关系更近一层。
李守中就也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冯一博现在的志向。
可惜的是,冯一博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就一时有些沉默。
自己要效访哪位古人?
稼轩先生的家国大义,他自认不配碰瓷。
那他到底想做谁?
始皇帝仲父的吕不韦?
除了没当上宰相,好像已经达到了大半。
但这个可不兴说啊!
总不能说,自己不仅和太后有一腿,皇帝还可能是他的儿子吧?
即使面对的,是绝对可以信任的恩师李守中。
他也没法说自己是吕不韦啊!
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将来也不是不能尝试,但也不太适合对人说。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说。
冯一博沉吟片刻,便道:
「恩师不提,我还真没想过这事,现在一说,我匆匆之间想到的,只有四个字。」
李守中好奇的看向徒弟,脑海中想着四个字的古人。
四个字,难道是谁的号?
比如,稼轩先生?
冯一博也没有卖关子,便笑着道:
「建安风骨。」
毕竟「三曹」都是建安风骨的代表,那「曹贼之志」也可以约等于建安风骨了吧?
这样模湖的回应,显然不能满足李守中的胃口。
他闻言更加好奇,追问道:
「三曹还是七子?」
建安风骨涉及的主要人物,就是曹家父子和建安七子了。
冯一博犹豫了一下,便又模棱两可的道:
「孟德公壮阔苍凉,曹子恒便娟婉约,曹子建则文采气骨兼备。」
他说的是对曹家父子的评价,那自然就是「三曹」了。
而这个评价一出,李守中就默认字数最多的曹子建就是冯一博的崇拜对象。
曹子建,也就是《洛神赋》的作者曹植。
「才高八斗」这个典故就是谢灵运夸赞他的。
钟嵘在评诗专着《诗品》中也赞他:
「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
还有不少人将曹植、李白、苏轼并提,可见其文坛地位。
「其才斐然,为师也就放心了。」
李守中知道冯一博同样文采出众。
若是冯一博想做一代文坛巨匠,也大有可为。
而且徒弟在文化上有这样的野心,也让他这个老师很放心。
然而他没休息的却是,冯一博只对曹操用了尊称。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句:
予独羡壮阔苍凉的孟德公。
但李守中没继续问,冯一博自然不会继续说。
即使问下去,也不会说自己有曹操之志。
顶多是说……
「三曹」我都喜欢。
冯一博不想在这事上深入下去,便转移话题道:
「恩师,有些话我想和您说说。」
李守中正思考着,自己能在文坛上帮冯一博做些什么。
闻言心不在焉的轻「哦?」了一声。
「如今内阁之中,您为次辅,太后对我也极为信任,又有贾化算是半个自己人。」
一提到内阁,李守中顿时就被这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冯一博见此,便直接道:
「所以,我可能要做些事,到时候需要您的帮助。」
李守中心中隐约一动,却不动声色的问道:
「什么事?」
冯一博救他是孝心,但涉及朝堂,他却不得不审慎一些。
这就是他的性格所致。
除非像忠顺亲王死的这次,事关生死。
不然他不会轻易插手冯一博做的事。
一是为了避嫌。
二也是不想徒弟过于依靠他,从而少了努力的过程。
这个理念,正如他以前说的:
「德不配位,反受其咎。」
想要取得什么,最好通过自身的努力。
冯一博闻言,轻轻吐出两个字:
「改革。」
「哦?」
刚刚是心不在焉的轻「哦」,这次也是带着惊讶的重重一「哦」。
李守中听到「改革」二字,顿时眉头紧锁。
他也有改革之意,但对此事却又慎之又慎。
无他,历史上太多改革失败的例子。
凡是参与改革者,下场大多堪忧。
冯一博见他这个反应,便笑着道:
「我和刘正、杨明新他们搞的
新学您应该知道吧?」
李守中依旧眉头紧锁,但也点头道:
「自然。」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还和冯一博谈过一次。
「那就是我们改革的一部分,主要是风气方面的。」
冯一博笑了笑,又道:
「还有一部分,要涉及朝堂,到时候还望老师能帮忙把握其中分寸。」
听说让他把握分寸,李守中才微微松了口气。
「此事你们还是先商量好了,出个条陈,等我看了具体内容再说吧。」
话是这么说,像是要答应一样。
可紧接着,他还劝道:
「改革之事,如果要做,也是为师去想办法,你们年轻人,还是要多听多看,不要头脑一热就说「改革」。」
冯一博对李守中,事师如父。
可以舍命相救,但却无法将所有的秘密相告。
同样,李守中将冯一博当做亲子一样。
可以护在羽翼之下,而不是言听计从。
两人之间,不是父子,却又形同父子。
彼此之间明明可惜托付生命。
却在某些事上,依旧有所保留。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
哪怕是亲生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
也一样很是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