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惊动了门口的守卫。
他手中拿了一小根炭条,凉席之下压了几张宣纸,此刻轻轻抽出一张,在上头极迅速地写就了一封密信。
一面写,他一面觉得肚子里饿得难受。
“昏迷”了这么久,他收着的干粮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广南天气炎热,到了昨日,剩下的饼子已经发了霉菌,他只得饿了一整天。
这一次“昏迷”完全是临时起意。
他接到朱炳的信中说要他带军南下,直对交趾,先小部溃败,再大型溃败,最后退守桂州。桂州城坚粮足,又有凤翔精锐、广南兵士数千人,踏踏实实守着,至少能撑个一年。
这时候,朱炳会帮着皇上在京中制造祥瑞,并且散播各种言论,逼太后避位。即使不能让太后撤帘,也能令她知道皇上乃是万民之首,不可轻忽怠慢。
朱炳在信中说,他会在让太后不得不正视皇上选后之事,尽量把“张氏女”扶上后位。请他务必按照皇上的步调,好好安排广南战事。
张谦哪里会看不出来朱炳打的小算盘。
如果他不照做,等同于得罪了皇帝,那从前铺的那些路,做的那些事,搭的那些台,都全然白费了。即便之后能用其他的功劳补上去,皇上也一定会在心中狠狠记上一笔。
而如果他照做,就如同自己把把柄送到了朱炳手中。
武将败阵是一件何等丢脸的事情。因为从前被弹劾杀良冒功,自己已经好些年没有再上战场,手下的士卒早已蠢蠢欲动,若是此次压着他们打败仗,自己在他们心中怎么可能还会有威望可言!
况且若是自己真个听了朱炳信中之言,溃败退守桂州,广南生灵涂炭,等到陛下真正掌权,天子能揭过此页,朱炳又怎么放过!
纵容交趾入境肆虐,烧杀无度,领兵不利,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个点,就能让他无法翻身。
他虽是武将,却不是无脑之人,秋后算账四个字还是会写的!
况且等皇上登上大宝,终究一山难容二虎,自己与朱炳,必然会有权势之争。
什么都不给,就想让自己卖命,这皇上也当得太容易了。
空口许个白话,就要拿自己几十年的名望来开刀,朱炳未免也太小觑自己了。
张氏女必然是要当皇后的。
广南战事,也一定得配合着皇上的打算来。只是怎么配合,却可以好好琢磨。
此次不同于前几次帮着皇帝做事。从前最过分的不过半路劫掠了魏国公主,可那只有他与皇帝知道,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一次干涉太大,他不愿意把自己舍进去。
张谦来了这一段时日,虽然不敢说对广南的情况了若指掌,却已经大致有了几分清楚。
交趾国力并不强盛,此次八万大军北上,几乎可以算是倾进了他们举国之蓄。如今广南早稻未熟,几个被攻陷的州内都没有大量存粮,唯一富庶异常的邕州,还被苏令一把火烧了府库。
即使不去大力围剿,用不了半年,交趾自己就会退兵。
因为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兵!
除非交趾攻下了桂州、广州。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不过退兵之前广南会变成什么境地,这就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了。
若是想要击退交趾,他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广州、潭州调兵,兵不欲多,只要有个两万就够了。大魏兵器精良、马匹雄壮,正规的军队岂是交趾可以战胜的。
可惜广州、潭州都太远了。
不干己事,一定是慢吞吞的。如果没有人帮着催,从他们军队调集,到抵达广南之南,至少需要两个多月。这么久,足够把广南的二十五州打下来三分之一了!
他不愿意自污,又不想影响自己在小皇帝心中肱骨之臣的印象,只得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生病。
只要他无法理事,朝中自然只能派遣其他的人过来。
他神志不清,广南任何事情都会与他无关。按照朝中处事的速度,等他们找到的能接替自己的人选,那人又从京中过来,早已是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届时广南估计已经沦陷了一半。
自己要做的,只是在得到皇上得手的回函之后,装作被大夫诊治好了,慢慢转醒。无论朝中派谁而来,声望、资历,一定是比不过自己的。届时他可以自然而然地上书朝堂,接回军政大权,此时广州、潭州的兵也该整理好了。
交趾挨了这么几个月,一定早已兵疲,大魏则是兵盛,等两州发兵过来,自己领着万数人马,轻轻松松就能将交趾逐走。
多好!
名声保住了,功劳也有了,小皇帝眼前,也办到了差事。
想到这里,张谦忍不住紧紧咬住了牙齿。
他怎么也想不到,护国公周严会被派过来!
同朝为官,又都是武将,彼此有几斤几两,谁会不晓得呢?旁人他自然无所畏惧,可若是撞上了护国公……
自他装病,桂州府衙里的推官、属官个个都发了疯,轮番守在自己的榻前,时时屋里都有好几名仆从看着。
此事机密,他不敢让普通的仆从知晓,只有几个帮着与京城递送密函的心腹会定期来给自己送信、取信。
他被这些人看守着,连日只喝了白粥、清水,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偏生还逮不到给京中送信的机会,早已急得不行。偏偏那一日……
张谦此刻想起那日的场景,还忍不住气得胸闷。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突然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躺了这多天,他早已能从来的人的声音中推测出这至少是一行十几人的队伍。
还没等他凝神细听,耳边就传来了推官巴结的声音,那人道:“将军这边请,不要靠得太近了。张将军卧床许久,虽定期擦洗,到底身上有些异味,这房里又总是放着药……”又嘱咐人道,“快把窗给开了!”
没等他把那推官骂上几百遍,就听到一人淡淡道:“大夫的方子何在?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作用?”
他当场就惊得呼吸一滞,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差点没露了马脚。
他是与护国公周严一起陛辞过的,也同桌吃过席、同堂朝议过,自然对对方的声音不陌生。
可为什么本该远在北地的护国公,会出现在这里!
北地离广南何止千里!
他就算是飞毛腿,也到不了这么快吧?!
有了这样大的变数,张谦只得安慰自己,无论怎样周严也不可能靠着这一千多的人马将广南的盘子起死回生。
只是,他此时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了。
周严无论资历、声望都不比自己低,就算半途醒来了,自己又如何才能抢过桂州的军政大权呢?
此时的张谦连想都不敢想,周严居然敢在桂州得用兵力不足两千的时候南下救援。
不过拖周严准备南下的福,后衙之中一片忙得不行,属官们也懒得再花心思在自己这个动弹不得,起不了作用的上司身上。他这才找到机会,给京城的小皇帝与朱炳去上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