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空中繁星闪耀。
黑乎乎的山峦起伏于天际之下,夜风惊涛,林海如潮涌,山岭之间的声响如龙虎咆哮,低沉而惊心。
朱厚照和张延龄等人站在黑漆漆的南城墙头上,夜风鼓荡,吹得他们披风猎猎。
众人的目光看着南城下开阔的场地上,那里火把如天上的繁星闪烁着,无数的鞑子士兵正在忙碌着。从傍晚开始,他们便在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了。
南城如此,北城外也是如此,张延龄等人才从北城墙巡视而来,那里山谷中的巴图蒙克的兵马也正在重新开始打造攻城器械。
“看来,鞑子这是要全力攻城了。明日,恐怕是漫长的一天了。”张延龄轻声开口道。
朱厚照表情严肃,没有说话。
张隐沉声道:“可惜城里柴薪不足了。不然还是可以用火攻之法的。”
张延龄摇头道:“即便有充足的柴薪,也是无用的。火攻之法只能用一次。鞑子吃了亏之后,此法已然无用。城下火起,他们便会撤退旁观。除非咱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柴薪,堆在城下烧个三天三夜,让鞑子根本无法进攻才成。但那其实也是不成的,城墙可经不起火烧。昨日大火之后,暴雨之中北城墙下方崩塌了数处,便是大火烧坏了城砖,雨水冲刷导致了崩塌之故。”
张隐点头,不说话了。
刘瑾皱眉道:“侯爷,明日鞑子的进攻,我们能守得住么?”
张延龄缓缓摇头道:“不知道。”
刘瑾道:“这是什么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延龄道:“南北夹击,南城又如此开阔,鞑子可投入全部兵力全面进攻。我们目前可战斗的人手只有一千五百余人,且箭支数量不足,守城物资短缺。鞑子一旦发动进攻,我们怕是会立刻陷入全面被动。恐怕连一个时辰也撑不住。”
“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刘瑾惊愕道。
张延龄道:“鞑子受重创,才来打造这些攻城器械,但其实,他们根本无需如此。他们只需休养整顿,打造些云梯和登城器械,明日一鼓作气,便可破城了。”
城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不了和他们拼了,玉石俱焚便是。朕不会让他们抓住的。朕明日跟他们死拼。朕不会丢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脸的。”朱厚照咬牙道。
张延龄看着朱厚照,微微点头。这个少年皇帝终究还是有血性的。被围困的这几日,虽然有过胆怯惊惶的时刻,但他始终还是能保持镇定,足见他内心的强大。也许他确实喜欢任性而为,喜欢嘻游玩乐,做些荒唐的事情。但是,张延龄相信,他是不会向鞑子妥协的。若是贪生怕死之人,此刻恐怕早已惊惶无主,要向鞑子投降了。
“皇上的安危最重要,侯爷,咱们得想法子啊。我们死了便死了,皇上可不能出事。侯爷,你足智多谋,快想办法吧。我刘瑾给你磕头了。”
刘瑾突然噗通跪在地上朝着张延龄咚咚磕头,眼中居然老泪纵横起来。张延龄忙拉他起来道:“刘公公,你这是作甚?”
刘瑾抹着眼泪道:“侯爷,咱家没本事,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到了这种时候,咱家一点忙也帮不上。眼下这情形,只要皇上能平安脱困,咱家就算下十八层地狱也情愿。只要能救得了皇上,咱家什么都愿意去做。侯爷是个有本事的,眼下怕是只有侯爷才能想出办法来了。咱家绝无他意,只是实在是希望能想出脱困之法。”
张延龄知道刘瑾这番做派倒也不完全是作戏。应该是有一部分是真情流露。要知道,刘瑾伺候了朱厚照十多年,朱厚照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便在东宫侍奉了。十多年的时间,自然是有相当深厚的感情的。眼下局面危殆,刘瑾自然是心中极为担忧的。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朱厚照的生死之事,也干系到他的生死。朱厚照要是出事了,他刘瑾其实也没有活路。朱厚照便是他的一切。
事实上,不光是刘瑾对朱厚照如此,朱厚照对刘瑾也必是如此。虽然是主子和奴才之间,但都是活生生的人,相处日久,必有感情。否则朱厚照也不会在刘瑾之前犯了错的时候顶着压力饶了他。
“刘公公,我自然会尽全力让皇上脱困的。不光是你愿意为皇上做任何事,我们身为臣子,谁不是这么想?更别说我还是皇上的舅舅。于公于私我都会尽全力的。你这么一来,倒像是我张延龄不肯出力一般。”张延龄皱眉道。
刘瑾忙道:“不是不是,我绝无此意。侯爷,是咱家唐突了。咱家绝无此意。”
朱厚照在旁道:“舅舅,刘瑾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多心,他只是关心朕罢了。朕知道他,虽然平日嘴巴零碎些,但是对朕还是忠心耿耿的。舅舅也不用多想,朕知道此刻的情形怕是无法可想,明日拼死一战便是。”
张延龄沉声道:“请皇上下城歇息。臣再将城池巡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这种时候,人心浮动,必须小心。皇上也不必太担心,或许明日咱们的援军便到了,也未可知。”
朱厚照点点头,知道张延龄说的是安慰话,也不点破。于是在刘瑾等人的陪同下,下城而去。
张延龄等人恭送朱厚照离开之后,站在城头看着下方忙碌的敌军营地沉默不语。
陈式一道:“侯爷也去歇息吧,巡城之事交给我们便是。侯爷也忙了一天了。”
张延龄缓缓摇头道:“此刻如何能睡?明日城池必破,今晚是咱们最后的机会,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明日便坐以待毙了。”
张隐沉声道:“但是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张延龄转头对张隐和陈式一微笑道:“二位想不想去鞑子营中逛一逛?”
张隐和陈式一惊愕道:“侯爷的意思是袭营?”
张延龄缓缓点头道:“擒贼先擒王,明日这南城最是凶险,要破也是破这里。如果能将南城鞑子首领擒获,或许能扭转局面。”
张隐和陈式一相视一眼,都目瞪口呆。侯爷想的居然是去鞑子营地之中擒获敌酋,这也太危险了。鞑子营地之中灯火通明,都在忙活着。这可不是偷袭,一旦被发现,立刻便会陷入重围。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富贵险中求,我知道这很冒险,但是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冒险一试。哪怕就是打乱鞑子的进攻计划,拖延他们的进攻时间,便都离援军抵达进了一步。就算死在敌营,也算是我尽忠尽力了。事到如今,咱们要兵没兵,要物资没物资,只能行奇招险招了。”张延龄轻声道。
陈式一嘘了口气,沉声道:“卑职带人去,侯爷不必去冒险。卑职无牵无挂,死了便死了。侯爷可不能有事,否则那便是卑职的失职。”
张隐道:“陈兄弟,我同你一起去便是。你武技高,我作战经验比你丰富,袭营我在行,你我一起,可望成功。”
陈式一摆手道:“不不不,张大哥你有家室。嫂夫人有身孕在身,岂可冒险。我光棍一个,无牵无挂,我去便是。”
张隐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我是结义兄弟,岂能教你一人犯险。”
张延龄在旁沉声道:“都不必谦让了,咱们一起去便是。今晚不能成功,明日咱们都未必能活。若是都死在敌营,黄泉路上倒也有伴,咱们说说笑笑见阎王便是。元成大哥,集合火铳队兄弟,吃饱喝足,检查火器,准备出发。”
赵元成点头应了,自去准备。
张隐和陈式一也不争了,侯爷说的也是,明日未必能活,也没什么好争的。留下来的也未必能活着回家。
众人整顿装备,很快在城墙上方集合。按照张延龄的布置,盔甲外边罩上破衫,发髻解开,披散头发,打扮的跟鞑子士兵的样子差不多。这一招在白天隐忧鞑子渡河的时候便用过。虽然细看必有破绽,但是这是晚上,或可迷惑鞑子。
准备停当,已然是二更时分。一行人从西侧城墙缒城而下。西边的城墙沿着陡坡而建,下边便是悬崖,所以并不担心有鞑子在此窥伺。
下了城之后,一行三十几人用准备好的绳索沿着陡坡边缘移动到外侧,钻进一片黑乎乎的林木之中消失不见。
不久后,一小队扛着木头的黑影从鞑子营地西侧的篝火照耀处现身,朝着营地走去。
营地边缘巡逻的两名鞑子士兵立刻发现了他们。大声嚷嚷走过来道:“干什么的?”
张隐走在头里,指了指肩膀上的木头。那鞑子士兵道:“你们怎地跑到西边砍木头了?就知道偷懒,大伙儿都是在坡下林子里砍木头的。真是奇怪。你们前军还是后军的?”
张隐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那鞑子士兵走近道:“怎地不说话?问你话呢。你怎么看着这么眼生?”
张隐憨笑着上前,猛地伸手抓住那兵士的喉咙,用力一捏,喀拉一声轻响,那兵士喉管碎裂,身子软倒。旁边另一名鞑子士兵见状转身便跑。一个黑影迅捷无比的赶上,用肩膀上扛着的一截树干结结实实的砸在那兵士的后脑上。那士兵噗通倒地。
“拖走!扔斜坡下边去。”张延龄低声喝道。
几名校尉迅速将两具尸体扛着扔下斜坡。
“阿里木,那边没事吧。”远处另外两名举着火把的巡逻兵士听到动静,朝这边问道。
“没事!”张隐含混答道。
两名鞑子往这边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开了。
众人松了口气,扛着木头往营地里走去。恰好遇到一群抬着原木累的大汗淋漓的鞑子士兵走来,也无暇去看眼前这群人。于是张延龄等人扛着木头混迹其后,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