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宛若天堂(1 / 1)

余钱又一次来到窝棚看爷爷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给爷爷后来的命运带来了转机。余钱告诉爷爷,大屯镇来了9个日本浪人,在大屯镇正中高高地搭了一个台子,在上面守擂,叫嚣着只要中国人打败他们,他们便离开大屯镇。

那时日本鬼子还没有向东北发兵,但他们早就看上了东北这块宝地,首先派出了这些日本浪人。这些日本浪人的出现,是向东北发出的一颗信号弹。这些日本浪人大讲日本国的强大,中国的缺点,在大屯镇摆开擂台,无疑是首先要征服中国人的精神。

日本浪人在大屯镇摆擂十几天了,每天都有观望的人群,站在台子下,伸着脑袋向台上看。日本浪人穿着长衣长裤,腰挎佩剑,头上缠着白布条,白条布正中画着一个膏药旗。

日本浪人鄙视地瞅着台下涌动的人群,叽里呱啦地说着日本话,看没有人敢攻擂,便哈哈大笑。台下的人麻木地望着台上的日本浪人狂笑。日本浪人狂笑之后,解开裤子掏出家伙来,冲台下的人头洋洋洒洒地浇了一泡长尿,台下的人群被尿浇得抱头鼠窜。日本浪人又大笑了,这次干脆完全褪下裤子,手抚着裆里的玩意儿玩弄,台下的人都闭上了眼睛,有人长叹着气离开了。

后来日本浪人见人们迟迟不来攻擂,便摆出了新招,挂出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谁要能打败日本人赏白银500两。

练过武术的富人们,没有人为了500两银子来冒这个险。和余钱一起当长工的二狗子去了。二狗子是被那500两银子吊起了胃口。二狗子前几年从山东闯荡到东北,人生得膀大腰圆,单手能劈开石头。

二狗子攻擂那天,用一条麻绳系在腰上,台下聚来了全镇的人都来看新鲜。台下的人一方面希望二狗子能打败日本浪人,替全镇人出口恶气,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二狗子能打败日本浪人,那样二狗子会白白得到500两银子。日本浪人为了表明自己誓言的真实,抬来了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擂台的一角上。

二狗子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眼里就一亮,翻身蹬上了擂台。日本浪人抱着手,斜着眼看二狗子。二狗子站在台子中央,日本浪人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绕着二狗子一圈圈地走,二狗子看了一眼箱子里耀眼的银子,便开始跟着日本浪人的脚步转,不知转了多少圈,二狗子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了,头也有些晕。就在这时,日本浪人突然发起了攻击,出其不意地抱住了二狗子的后腰。二狗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重重地摔倒在台上。台下的众人传来一片吁声。

日本浪人袖着手看着二狗子笨拙地爬起来。二狗子还没站稳,日本浪人飞起一脚踢在二狗子的肚子上。二狗子大叫一声,向后仰去,在台上滚了两滚摔到台下,口吐鲜血,不省人事。是余钱这些长工们,把二狗子背了回去。台下的人轰的一声散去了,台上几个日本浪人狂笑不止。

余钱站在爷爷面前诉说这一切的时候,爷爷握紧了双拳呼吸急促,像一头困兽不停地在小小的窝棚里踱步。

佘钱望着爷爷就说:“钟大哥,你看……”

爷爷没有马上回答,爷爷在思考。突然,他脑子里一亮,一拍大腿,这是一次征得民心的好机会,说不定通过这次攻擂能召来一些兄弟随他去疯魔谷占山为王。山里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在山里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快把他憋疯了。他把这个想法对余钱说了,余钱也乐了,说“钟大哥你真行。你要是打败日本浪人,召集人马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一天晚上,趁着黑夜,爷爷随余钱下山了。那一夜,爷爷住在大屯镇一家旅店里。天亮的时候,爷爷和余钱几个人混杂在人群里来到了擂台下。

一连十几天了,除二狗子来攻过擂,还没有第二个人上来过。日本浪人的精神有些放松。几个日本浪人散漫在擂台上,不时地相互说着笑话,眼角的余光瞥着台下的人。那个守擂台的日本浪人不时地把唾液吐向台下,溅在台下人们的脸上。

人们一大早就听说今天有人要攻擂了,这个消息是余钱召集几个人挨家挨户通知的。前几天,台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白天时,只有几个无事的人远远地蹲在墙角下望台上几个日本浪人说笑。今天听说又有人攻擂,都早早地来到了台下。日本浪人对这些似乎有了察觉,他们站在台上望着仍源源不断向这里奔来的人群,不笑了,一会儿紧紧腰带,一会儿看看佩剑。这时,爷爷看时机已经到了,低声冲余钱几个人交代几句,身子一跃跳到了台上。吓了那几个日本浪人一跳,日本浪人没发现我爷爷是怎么上来的,猛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个日本浪人虎视眈眈地瞅着我爷爷。爷爷沉了沉气,没有看那几个日本浪人,回转身冲台下的人们抱了抱拳,清清嗓子说:

“老少爷们,日本人欺人太甚,今儿个我豁出来了。日本人要是把我打死,我没话再说,我要是把日本人打下台去,你们听我几句话,我有话对你们说。”

“好哇——”余钱几个人在台下拍着巴掌。

有人认出了我爷爷,这就是一铁锹把周家少爷打傻的那个长工,一时间台下又乱成了一锅粥,少顷便平静下来了。他们知道今天有戏看了。

爷爷看到台下安静的人群,转过身面对着日本浪人。这时爷爷的眼里已充满了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日本浪人也看出了爷爷的杀气,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日本浪人还看出了爷爷和台下那些人的不同,台下那些人的麻木,和爷爷此时的凶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浪人开始绕着爷爷转圈,他想像对付二狗子那样先把我爷爷拖垮再出击。我爷爷站在那不动,眼睛冷冷地瞥着那个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见我爷爷不吃他那一套,便大叫一声,抬起腿向爷爷踢来。爷爷不躲不闪,右手一个海底捞月,一把抓住了日本浪人踢出的脚,用力一抬,日本浪人四仰八叉摔在了台上。

台下“轰”的一声,接着喊好声、拍巴掌声响成了一片。日本浪人恼羞成怒,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闪身拔出了佩剑,向我爷爷刺来。我爷爷在剑光中躲闪着。爷爷终于抓住了机会。日本浪人一剑刺空,身子露了出来,爷爷沉了一口丹田气,一拳击中日本浪人的胸窝,这时我爷爷使出了祖传的绝招黑虎掏心。只见那个日本浪人惨叫一声,身子在空中飞出了几步远,“咣哨”一声又摔在台子上,一口鲜血像喷泉一样窜了出来。那个日本浪人挣扎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台下的人先是静寂,半晌,响起了台风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几乎要刮倒擂台。台后的几个日本浪人,没有料到爷爷这么快就把他们打败了,一起都拔出了剑向爷爷逼来。这时台下余钱几个人大喊一声,“日本人不讲信用。”说完爬上台来,一起站在我爷爷身旁,台下的人见已经有人站到了台上,这时胆子也大了一些,一起冲几个日本浪人骂开了:“操你们日本妈,你们败了,下来,快下来!”那几个日本浪人见势不好,慌慌地扛起那个被打死的日本浪人溜走了。

这时我爷爷转回身,走到那箱银子旁,他搬起来,一股脑倒到了台下,然后高亢地说:“有种的站出来,去和我占山为王。我不欺弱打小,我对得起父老兄弟,想跟我走的,站到台上来。”余钱几个人已经站到了台子上,这时台下的人乱了一会儿之后,都静了下来,听我爷爷讲完。有几个无家无业债台高筑的争先恐后地爬到了台上,其实他们早就想做一个自由人了,就是没有个带头的,今天我爷爷站在台上讲了这番话,当时便下定决心,跟我爷爷占山为王,杀富济贫。

就在那一天,我爷爷带着二十几个人,离开大屯镇,浩浩荡荡向疯魔谷奔去。

我父亲当排长那一年16岁,那一年解放战争爆发了。当时我父亲所在的东北军总司令是林彪,政委彭真,参谋长萧劲光。这都是我军非常著名的将领。

我父亲不认识这些将领,只是听说过,但是能经常接到这些将军们的指示。父亲所在的部队经常在这些将军们的指示下转战南北,今天攻打这个城市,明天攻打那个城市,后天又撤到山里休整。

父亲19岁那年,已经是连长了。父亲的升迁靠的不是非凡的指挥才能,他凭的是战争打响时那份冷静和不露声色。父亲从小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他不在乎身旁的死人,他更不在乎他杀死的敌人。

不久,著名的四平阻击战打响了。四平现在归吉林管辖,位于辽宁、吉林交界处,在东北是仅次于沈阳的又一交通要塞。四平在这之前并不著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四平因为攻打了四次最后才被我军占领,因此才有了四平这个名字,也因此而著名。四平有一条英雄街,英雄街上有一座解放四平的纪念碑,那上面刻着一段英雄的故事。最后一次解放四平的战斗,我父亲所在部队一个姓马的师长在巷战中阵亡了。

第一次攻打四平时,我父亲杀死了他的警卫员。

四平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楼房,大部分都是一些灰不吧唧的平房,硝烟和灰尘充满了整个上空。第一次攻打四平,国民党部队凭借着坚固的水泥碉堡,使我军前进不得。其实那一次攻打四平充其量算是一次四平外围战,部队攻打了两天,伤亡惨重,还没有攻进四平半步。那时我军装备很差,子弹奇缺,部队有几门六〇炮,那还是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有炮没有炮弹,比不上国民党的美式装备,又躲在坚固的掩体里。那时我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嘴里。

我军为了在精神上打败敌人,也是为了鼓舞我军士气,用树棍截成子弹模样,插在空荡荡的子弹袋里,威武地一遍遍绕着四平兜圈子。城外的老百姓看新鲜,看这些部队过来过去。最后,认出了转来转去的这些人竟是同一支部队。老百姓们便不再敢看了,觉得这些共产党的部队无论如何敌不过城里那些国民党的部队。打仗是真枪真炮凭家伙的,你这么转圈子,能把四平转到手么?老百姓害怕了,有的躲到家里不出来,有的干脆连夜举家迁徙,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了。

当时我父亲就带着自己一个连也奉命在城外兜圈子。19岁的父亲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警卫员。那个警卫员姓王,生得弯腰驼背,人瘦得出奇,是从国民党那里解放过来的老兵。父亲看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便让他当了警卫员。

第一次攻打四平终于失败了,城里国民党的部队冲出城里开始反扑了。部队在一个黎明向东撤去,我父亲那个连接到了命令,在现在的郭家店附近的一个山上打阻击。那正是黎明时分,我父亲带着一连人马,趴在潮湿的山上。国民党部队有一个营的兵力,分三面向山上摸来。父亲这时很冷静,看着慢慢爬过来的敌人,心里涌起一阵快意。现在父亲连里有一定数量的子弹,那是后撤部队留下的。父亲捏一捏手里沉甸甸的枪,这时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太阳。他回头便看见那个警卫员。此时,那个姓王的家伙,早就扒去了解放军的土黄军装,猫腰弓背地往山背后跑。他是被眼前的形势吓昏了头。父亲冷笑一声,举起枪,枪声一响,那个姓王的家伙陡然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就看见了我父亲,那家伙惨号一声,伏在那里不动了。我父亲命令身边的战士把那家伙绑起来。全连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刚才面对山下的敌人还有些害怕,此时已经忘记了恐惧。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最后全连人都选择了打。

那一场阻击战,全连人无比英勇,打退了一个营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太阳西斜时,国民党收兵了,父亲完成了阻击任务。

全连人站在西斜的太阳里望着被绑在树上那个姓王的家伙,那家伙的右腿被父亲击中,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

父亲命令人把那个家伙松开了,那个家伙一松开就跪在了父亲面前。我父亲冷着脸,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家伙,又望一眼西斜的太阳,然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列烟熏火燎的士兵身上。姓王的那个家伙哭了,边哭边说:

“连长我错了,饶了我吧。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个老娘,我3年没见他们了。”

父亲此时脑子里马上闪现出爷爷和奶奶的形象,但那形象转瞬便消失了。父亲又扭过头望一眼西斜的太阳,太阳照在我父亲年轻的脸上,上唇刚生出一层细细的茸毛。我父亲弯了弯嘴角,又把目光冲向那一列士兵大声地问:“你们说怎么办?”

那一列士兵家里大都有老婆、孩子,没有老婆孩子的也有父母双亲,都有些同情姓王的警卫员。他们在战斗打响时,也有过跑的念头,只不过没敢,听父亲这么问,都低下了头。父亲有些生气。于是父亲大声地说:“都聋了?”

那一列士兵把头抬了一下。

姓王的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向前爬了一步,抱住我父亲的腿,哭喊着:“连长,我错了。你饶我这一次,我下辈子当牛做马都忘不了你。”

士兵抬起的头又都垂下了。这次,我父亲真的愤怒了。他一脚踢开那家伙,喊了一声口令:“向右转,开步走——”

队伍向前走去,我父亲也向前走去。姓王的那家伙以为自己得救了,冲着父亲的后背很响地磕着头。父亲大约走出有二十几米远的时候,拔出了手枪,一甩手,枪响了,那家伙刚磕完一个头,仰起脑袋准备再磕下去时,子弹射中了他的头颅。士兵们听到了那一声枪响,都一起转回了头。他们看见夕阳下一股鲜血喷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那家伙张大嘴巴向后一挺,仰身躺了下去。

太阳陡地沉落到山后面去了。父亲没有回头,也没看身旁那一列士兵,只下了一句口令:“开步跑。”

队伍迈着疲沓又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不一会儿,就隐进了夜色中。

表姐自从参加了大队的样板戏宣传队,人整个变了样,天天歌声不断有说有笑的。那一段时间,表姐很年轻,表姐很快活。

表姐每天回来得很晚。我盼着表姐早些回来,表姐一回来就会给我讲好多宣传队里的故事。每天晚上,我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堆上,听远处河塘的青蛙声,数天上的星星。数这些时,我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大姨家门前那条小路。表姐每次回来,都是从那条小路上一阵香风地走来,每次表姐回来,我先看到两条黑影,那两条黑影走在小路上离得很近,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向我这里走来。我一看见那两个黑影,就在土堆上立起身,表姐就看到了我。那条黑影就立住脚,又冲表姐说句什么,招一招手就走了。表姐便甩着一条长辫子很好看地向我跑来,然后张开双臂,用她那温暖又有弹性的胸怀把我抱下土堆。我非常留恋表姐的胸怀。表姐抱我的时候,我不仅可以闻到从她衣领和胸怀里散发出的那种雪花膏气味,还有一种让我浑身上下麻痒痒的感觉。每次表姐把我从土堆上抱下来,我都深吸几口气,让那股说不清楚的香味深深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天晚上,我又在等表姐,我又看到了小路上那两条黑影很快分手了。表姐也看到了我,但表姐没像以往那样甩着长辫子轻盈地跑过来,而是垂着头,很慢地向我走来。走到近前,她也没像往常那样把我抱下来,而是停住脚,抬起头看我一眼。星光下,我看见表姐的眼里闪着泪花。我叫了一声:“姐。”

表姐没有答,伸出一只手把我从土堆上拉下来,领我回到屋里。我见表姐不高兴,没再缠着她讲故事,溜到表哥身旁躺下了。表姐一走进自己的小屋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传来表姐压抑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大姨走进了表姐的小屋,不知对表姐说了些什么,表姐的哭声更响了。我又听见大姨夫也爬下炕,卷起纸烟一口口地抽。不一会儿,辛辣的烟味就充满了屋子。大姨夫干咳着。

表姐仍哭个不停,大姨在小屋里说个不停,大姨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大姨夫终于沉不往气了,小心地敲敲小屋的门问:“他妈,孩子是啥事?”大姨夫叫大姨总是说孩子他妈。大姨在小屋里没好气地说:“没你的事,呆着吧。”

“嗯哪。”大姨夫说完又躺在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表姐的哭声了,大姨才从小屋里走出来。不一会儿,我又听到大姨小声地和大姨夫说了几句什么,大姨夫就深深地叹几口气说:“是我连累了你们,当年我咋就没饿死。”

“睡你的吧。”大姨呵斥着大姨夫。

于是就没了声息。我不知道表姐受了什么委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是一种手掌击在脸上的那种声音,那种声音一边响还一边听到大姨夫咒;

“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这个不争气的。”

接下来就听到大姨怒斥的声音:“你也是个人?做贱自己顶屁用,有本事你去死吧。”

大姨这么一说,那种声音就没有了。那一夜我好久都没有睡着,不知家里一夜之间出了什么事。半夜里我起来去厕所,看到大姨夫蹲在院子里吧唧吧唧在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地在眼前闪烁着。

转天早晨吃饭时,我看见大姨夫的两腮红肿着,一夜之间,人似乎老了几岁。表姐没有吃早饭,大姨夫也只喝了几口汤,便扛着锄头下地做活去了。我听到大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表姐晚上去排练样板戏。后来我知道,表姐是因为大姨夫的问题被大队书记吴广泰从宣传队里开除了。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姨夫有问题。

大姨夫当过8个月的国民党兵。大姨夫是解放长春前不久被国民党抓的壮丁。大姨夫被抓去不久,解放军就包围了长春。围困长春时,就是父亲那支部队,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记得后来看过一部黑白影片,名字叫《兵临城下》,拍的就是解放长春那段事。被困在城里的国民党拒不投降,解放军一时又没有能力攻打长春,怕毁坏城市,同时也怕伤了无辜。那一围困就是几个月,城里没了吃食,国民党用飞机往里空投粮食,抢粮食的人被踩死无数,饿死的人更多。几个月过去了,长春守敌终于无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来。后来大姨夫说,他当了8个月国民党兵,没放过一次枪,只抢过几次粮食,那次抢粮食差点被踩死。

不管怎么说,大姨夫当过国民党兵,人们都记着那段历史。刚开始,人们还没有找过大姨夫的麻烦,*****一开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来了。大姨夫经常挨斗,和地主富农坏分子站在一起,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弯腰低头地站在批判他的人们面前。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斗的事。每次大姨夫挨斗都在晚上。大队召开批判大会时,先有一个民兵来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说:“老安头,晚上去开会。”这时大姨夫诚惶诚恐地说:“嗯哪。”大姨夫这时从碗沿上抬起头很快地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脸上没有表情。大姨夫几口吃完饭就出去了。

吃完饭,只要大姨夫去开会,大姨就对我和表哥说:“麻溜进屋去,黑灯瞎火的别往外跑。”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听大姨这么说,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灯下写作业。

大姨夫每次去开会,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这时大姨就会给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声叹气,这时大姨就咒:“屁大的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儿,还是个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我每次听大姨咒大姨夫就是这几句话,后来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敌敌畏那种烈性农药死的。后来我一直怀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大姨夫一辈子也没有做过男人该干的壮举,只有他的死可以说算是一种男人那种忍辱负重的壮举。

我和表哥发现大姨夫戴着高帽子挨斗是后来的事。那次,我们学校突然通知下午要召开批判黑五类大会。我们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黑五类,反正通知开会就开会。

开会时,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头上顶着高帽子腰弯得不能再弯了。大姨夫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批斗会中,腰弯得最低,头深深地埋在裆里,一次也没有抬起过。也许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们俩难为情。

那次表哥一看见大姨夫也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先是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表哥一直低头不看任何人,表哥脸红过之后就是惨白。后来表哥哭了。

放学回到家里,表哥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只是闷着头吃饭。

一连几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这些大姨早就看出来了。一天在饭桌上,表哥又闷着头吃饭,大姨把碗重重一放,冲表哥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有脸皮子,他是你爹,养你这么大,你就知道有脸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说:“你爹就是杀人犯,也是你爹。”说完,扬手打了表哥一记耳光;又说:“我让你记住,是你爹把你养大的。”

表哥那顿饭没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没有吃好。那以后,表哥又和大姨夫说话了。

表姐去宣传队以前,大队书记吴广泰当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儿。他让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吴广泰有一个缺心眼的儿子,已经30来岁了,天天拖着个鼻涕,在村里转来转去,冲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嘿嘿傻笑。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一些时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经过,他都要跑过去扒人家的裤子。时间长了,女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了。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有人敢给他提亲。

书记吴广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吴广泰会心满意足。表姐在宣传队排练时,吴广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说了,表姐一口回绝。

吴广泰一气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开除出了宣传队。

表姐的悲剧从这里便开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从此蒙上了一层灰色,如花儿的表姐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

我在大姨家为表姐不能演李铁梅而悲伤时,父亲、母亲和姐姐正在新疆一个叫石河子的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带着母亲和姐姐一来到农场,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间的小房子里。这个农场离石河子还有100多公里,四面是茫茫的戈壁滩,风沙在戈壁滩上奔跑呼号。

这个农场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什么人都有,有志愿军时做过战俘的,也有抗日时期做过汉奸的,还有贪污犯、腐化堕落分子。父亲、母亲和姐姐就住到了这里。

姐姐上学在离农场5里远的一个叫沙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学时,都要穿过5里路的戈壁滩,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学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学四年级。

姐姐上学的那所学校是当地一个石灰场办起的子弟小学,父亲这所劳改农场没有学校,劳改子女都到石灰场办的小学里念书。

劳改农场里没有院墙,绕着几溜平房周围是一圈铁丝网。铁丝网上到晚上时就通上电,有风沙吹过的时候,铁丝网有蓝色的电火花很美丽地闪动。铁丝网中间开了一个门,门口有一个铁皮做成的岗楼,里面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学时,就从那个大铁门口出入。姐姐生得细皮嫩肉,每天她冒着风沙上学,迎着风沙走回来,没多长时间,姐姐的脸上和手上就裂开了许多小口子。母亲看到了,眼圈就红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亲难过就说:“没事,一点也不疼。”

母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治疗姐姐脸上和手上的伤口,母亲便从农场的小卖部里买回散装的雪花膏,一层层地涂在姐姐的脸上。劣质雪花膏涂在姐姐的脸上,姐姐就像化过装的演员,白着脸,走出有警卫把守的大门去上学。

那时晚上,父亲经常被召集到场部的会议室里开会。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姐姐伏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戈壁滩上在没有风沙的夜晚很宁静,宁静得似乎这个世界死去了。月亮悬在头上,把惨白的月光很亮地洒在地上。母亲就坐在床上望那惨白的月光,思念远方的我。想着想着,母亲的泪就流下来了。姐姐写完作业时,父亲还没有回来,姐姐就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姐姐很懂事地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也去望窗外,看见了窗外那惨白的月光,姐姐就知道母亲在想我了。

姐姐就冲母亲说:“妈,我给你唱支歌吧?”

母亲没说什么,仍望着窗外。

姐姐就唱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

姐姐童稚的歌声挤出小屋,在很白的月亮地里飘荡。母亲这时就擦干眼泪,深深地望着姐姐半晌说:“媛朝,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能照顾你小弟。”

姐姐“嗯”了一声,便不再唱了。她痴痴地望着天上。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过,地上的人都能在天上的星星里找到,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姐姐在找天上的星星,她在找属于我那一颗,最后她在遥远的天边终于找到了一颗。她后来固执地把那一颗当成了我。姐姐在以后的夜晚,便给我写信,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要望那颗星星,看见了星星就看见了我……我看着姐姐的信,我就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东北的天际里,我也找到了一颗星了。我也把那颗星星当成了姐姐,还有妈妈和爸爸,那三颗星离得很近,离我却很远。

姐姐上五年级的时候,农场里又新来了一户。那一户有一个小男孩,叫小龙,和我同岁,上二年级。小龙来后不长时间的一天早晨,小龙母亲拉着小龙出现在我家门前,对母亲说:“这是我儿子,他还小,想让你家媛朝带他去上学。”

这时姐姐走了过来,看到了比她低半个头的小龙,便伸出了手。母亲还没有说话,姐姐就拉着小龙走出了警卫站岗的大门。

从此姐姐上学时有了伴。有风沙吹起的时候,姐姐就牵着小龙的手。两人低着头,看着脚下光滑的卵石一步步向学校走去。放学时,两个人又一起走回来。每天上学时,姐姐吃完饭,背起书包就去喊小龙。

小龙是个大眼睛男孩,长得白白净净,腼腆得像个小姑娘。小龙刚来不久,脸上、手上也像姐姐刚来时那样,裂了一道道口子。姐姐知道那些口子很疼,便抚摸小龙的头,用舌头去舔小龙的脸。小龙疼得只吸气,泪就流下来了。姐姐舔到了眼泪,便不再舔了,拿出自己用的雪花膏往小龙脸上抹。

姐姐在上学的路上告诉小龙,自己也有一个像他这么大的弟弟,在很远很远的东北一个叫大兴安岭的地方。姐姐说话时,满脸都是柔情。

小龙也告诉姐姐,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上海的地方,他也有一个姐姐。他告诉姐姐,他很想远方的姐姐。姐姐这时眼圈就红了。姐姐半晌才说:“以后你就叫我姐。”

“你就叫我弟。”小龙说。

从此,在新疆那个叫石河子的地方,姐姐有了一个叫小龙的弟弟,姐姐有了一个小伙伴。

小龙还告诉姐姐,他外公在一个叫台湾的地方。他没见过外公,他们却因为外公来到了这里。小龙没事时,就对姐姐讲上海的事。上海有个城隍庙,那里可好玩了,有各种各样的小吃,他和小伙伴就在城隍庙里捉迷藏。累了,他们就用二分钱买一块糖吃。小龙说到这儿,就苦着脸对姐姐说:“姐,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到糖了。”

姐姐就说:“慢慢长吧,等长大了,我们就回家吃糖。”

小龙就点点头。

小龙从上海带来了一个花皮球,皮球上有红绿相间的彩条印在上面。放学回来时,小龙就和姐姐拍皮球玩。

小龙玩拍皮球时有一套儿歌,小龙边拍边说:

你拍一,我拍一,

长大我去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

我的朋友千千万。

你拍三,我拍三,

当兵去打帝修反。

……

姐姐边拍边说:

亚非拉小朋友,

革命路上手拉手,

手拉手去看齐,

共产主义是友谊,

……

晚上,姐姐就带着小龙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着天边那颗遥远的星星说:“那是我的小弟弟。”

小龙也指着南方天际上一颗星星说:“那个是我姐姐。”

夜晚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望着不同方向的两颗星星,思念远方的亲人。

那一天晚上,姐姐正和小龙在窗下拍那只花皮球。突然起风了,小皮球被一阵风刮得到处跑,姐姐和小龙一起去追那只小皮球,皮球蹦了蹦就没有了。小龙一边找一边哭着说:

“姐,皮球没有了,咱们拿什么玩呢?”

小龙刚说完这句话,一抬头,在月光下看到了小皮球已经被风刮到铁丝网外面去了。小龙叫了一声“姐,我看到了。”说完猛跑过去。姐姐一惊,她知道铁丝网上有电,电会打死人的,可是已经晚了。姐姐凄厉地喊了一声:“小龙——”一道耀眼的蓝光之后,小龙一头栽倒在铁丝网下。他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在那道蓝光中像一只小鸟一样被击落了。

警卫战士发现了情况,拉掉了电闸,可是已经晚了。小龙瘦小的身子焦煳地趴在那里。他的一只手还往前伸着,伸向小皮球方向……

小龙被埋在铁丝网外的一片沙丘中,姐姐每天上学都能看到小龙的坟头。小龙被埋掉那一天,姐姐去了,她把那只小皮球放在小龙伸出的那只手上,小龙拿不住,皮球滚到一边,小龙那只手固执地伸着。姐姐就哭了,她后来还是把小皮球塞到小龙衣服的口袋里。那一天,姐姐也没吃饭,她直看着小龙的坟头。

姐姐每次路过小龙的坟前时,心都像小皮球那样跳一跳,这时就想到了我。

晚上的时候,姐姐失去了小龙,就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远方的星星。

“你拍一,我拍一,长大我去开飞机……”

小龙的声音又一次在姐姐的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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