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还没有从初为人父的喜悦中反应过来就失去了怀里的爱女,这几日他的脸是越发冷了,倒是太子从京畿巡视回来就跟他特别亲密,眼下二人有了共同的伤痛,太子更是每天出来进去都拉着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添了这左臂右膀。
大阿哥倒是每天都乐呵呵的样子,直隶巡抚郭世隆和天津总兵官李振鼎入京回奏直隶一带赈灾事宜,离京之前还特地去三阿哥那儿复命,满朝都知道三阿哥拉拢镶红旗的佐领,大阿哥也云淡风轻,浑不在意。
可是只有胤禩看出他不过是强撑着做事,拣了个晚上约了大阿哥去惠妃娘娘那儿闲话,娘儿们说说笑笑,讲了好多古记给大阿哥,比手画脚,耍宝样闹了半天,才得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估摸着惠妃娘娘也该起疑心了,胤禩赶紧拉了大阿哥告辞。说是晚饭贪了食,硬是逼着大阿哥陪他绕着御花园闲走散积食。
二人挥退了左右,一路分花拂柳摇摇摆摆走了许久,春日晚上的月光还不是很清亮,如雾霭在林间飘散,胤禩一时刮肚搜肠的想些新鲜话来引逗他,大阿哥只是听着,并无兴致。说到后来,胤禩也是口干舌燥,大阿哥看着已经额头出了汗的弟弟,忍不住笑了,拉着他坐在树下。两人一起看着交错的树干剪碎一地的月光。
隔了许久,大阿哥才慢慢开口说:“老八啊,大哥知道你的好意,可我实在笑不出来。”胤禩看着月光下哥哥紧皱的眉头,心里暗叹口气:“大哥,你无非是伤心徐乾学去得早,放心好了,总有其他可用之人。”
大阿哥突然将身体放低,拿胤禩的大腿当枕头就开始闭目养神,胤禩也不敢吵他,将自己的腿放平,方便他枕的舒服就罢了。半晌大阿哥才轻轻说:“只怕可用之才都撑不到进这朝堂就都去了。”
胤禩心里一动,这话必定事出有因,却也不好深问,大阿哥未见得肯将这样机密的事情对着自己开诚布公。只屈起了右手两个指节按揉着他的太阳穴,晚风起来了,略略有些寒意,胤禩心里盘算着太子是怎么对那老人下手的?下毒吗?应该的,不然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大阿哥最近一直头痛欲裂,这会子得了弟弟的示好,心里一阵阵泛起温暖,干脆就摆好姿势由他摆弄。
松快了半天,都不见弟弟停手,大阿哥怕弟弟手指都酸了才伸手按住他说:“老八,两江总督傅拉塔也不行了!估计就要跟着徐先生一起去见阎王了!”
傅拉塔是满洲镶黄旗人,本来就是明珠那边的人,加上他又姓伊尔根觉罗氏,跟大阿哥的嫡福晋是嫡亲的叔侄,两家亲的很。
这还不算什么,傅拉塔出生时父亲那一支就败落了,他是由笔帖式授内阁中书,不过十年就升任内阁侍读,七年前授了两江总督,一直官风甚好,很得康熙的心。是大阿哥的手下头等得用的股肱之臣,若是去了,这边可是羽翼大折。
胤禩低下头,附着大哥的耳朵问:“不过是百姓告知县刘瀚芳私征银米十余万,二哥至于下这样的重手吗?”
大阿哥睁开了眼睛,瞧着天上的星星,稀疏的不像话,再侧头看看弟弟的眼睛,比明星还亮,冷笑一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原来是这样用的。为着咱们的储君多征收点银米算什么?”
胤禩仔细想了想这几日发出的廷报,傅拉塔弹劾了布政使多弘安、按察使吴延贵,赣南道钟有德包庇所属贪赃枉法,皇阿玛将这些人都罢官革职,再不起复。他们好像全是上三旗出身的,全是太子的治下。
:“大哥,虽说这次他弹压了几个太子的人,好歹那些银米没要人补赔,已是宽纵了,怎么还不罢手?”
大阿哥觉得月光很冰冷,可是照在弟弟脸上的那些却看起来格外不同,他决定顺从自己的冒险精神,用皮肤去感受一下月光的温度,果然是温热的。胤禩迷惑地看看自己哥哥,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老八,可不是傅拉塔要宽纵!”大阿哥唇边浮起点笑意,可惜没有持续多久。
:“是皇阿玛从轻处置了对吧?”胤禩知道皇阿玛最宠爱的就是这个二哥的,做什么都是千好万好,总有重来的机会。那其他的儿子呢?错一次就打入十八层地狱,再不得翻身!
大阿哥没有接话,只是坐起身子,把弟弟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淡淡丢了句:“这都多早晚了,快回去睡吧,明儿你还要起早床念书呢!”
胤禩跟在哥哥后面,看月亮拉长了影子,长长的影子又被高高低低的地势扭曲地奇形怪状,不知怎滴,有点心酸。
当夜的胤禩睡得很香,并没有那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情绪,他知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现在的小动作远还没有撕破下那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来的某一天,他们终将同室操戈,不留余地。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胤禩果然精神不济,拿着弓箭只觉得那个靶子在眼前晃悠就是不肯变清楚,连着几箭都飞到那草标之外,武师傅的头的要摇掉了。
胤禩想着反正多的是弟弟带兵布阵,何必为难自己?倒是运筹帷幄值得多用心,这弓马既然拼不过三哥也胜不了九弟,不如藏拙了吧!
院子里廊下挂着那白鹦哥雪衣的架子,它每日早晨放出去御花园喝露水,中午就自己回来站架上梳理毛羽,间或叨咕几句诗词,惹得内侍宫女们笑一场。
胤禩难得懒懒的不想做事,就命人去香料库要了些甘松、苏合、高良姜、细辛和冰片来,叫宫女细细研磨成粉,装在小铜盆里。添了些小米在里面,就把那雪衣从架子上取下来,放在铜盆里看他清洁自己取乐。
那雪衣很是通晓人性,颇知道谁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平时看见胤禩必定是要喊声:“八阿哥吉祥!”的,偶尔胤禩有空给他添食换水,他那扑腾地叫欢实!时不时念上几句:“天色净渌气妍和,含桃红萼兰紫芽”的妍词艳句,倒叫人乱猜一通它的来历,必是闺阁之物。
养了几月,胤禩身边的内侍都知道主子爱它,是以格外照拂。那雪衣素性喜洁,爱惜自己一身雪白羽毛,从不肯乱飞弄脏了自己。每隔几日,就有内侍拿水给它自洁,偏遇上这几日倒春寒,就没敢给它用水。
雪衣自然识得铜盆里俱是上好的香料,一进去就急急忙忙梳理着自己,又在里面翻滚着用细末清洁,看得众人都是大乐。
正是高兴的时候,外边一个内侍拿着个精致的盒子进呈进来,胤禩接过盒子一看,金灿灿的琉璃镶金荷叶流苏小脚镯,才想不起来是上月定了预备着给四哥的女儿庆祝满月用的,此时看了,不禁恻然。
命人将东西好生收了,反正再过几个月宫里还有格格出生,留着总没错。再回头看雪衣就觉得失了趣味,寡淡的很,怏怏命人将雪衣安置好,胤禩看看时辰还早的很,打算出门去寻小九,细问问他庄子里番麦的情况。
才拿了脚步起身,就看见四哥带着几个小幺儿已是到了院门口,胤禩一看他那架势就知道自己是跑不脱了。
四阿哥刚刚办完户部的活计,原是预备早点回去休息的,谁知一进门就看见福晋一脸惨容,他才想起今日原本是自己那女儿的满月,他也见不得人强颜欢笑的立规矩,干脆就说别有事务就出来了。
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难道真去找太子爷同甘共苦?人家的侧福晋李佳氏的肚子争气,这会子已经显怀了,都说是男胎,太子早把那可怜女儿丢后脑勺了。他反正也不缺女儿,会走的还有两个呢。
左思右想,四阿哥就命人去拿了几壶淡酒,想着弟弟这里还是可以小坐兼小酌的,就风尘仆仆过来了。
胤禩满脸笑意见过哥哥,早有晓事的伶俐内侍上前赶热灶,谁不知道四阿哥现在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温酒的温酒,布菜的布菜。
偏偏人家要到院子里吃,说要看月亮,和弟弟花开同赏!胤禩心里咬牙:花开同赏倒是真的,问题现在是你家女儿走了,我干嘛要跟你一起同悲啊!一面把太过热情的内侍名字记住,明天就去回了贵妃娘娘,这里伺候的人都得换!
三杯两盏淡酒,桌上摆着几样热菜:金腿烧圆鱼、巧手烧雁鸢、桃仁山鸡丁、蟹肉双笋丝,都不是什么下酒的物事。胤禩只得命人去别处寻点精致的来,只盼四哥早点醉了,他好早点打发他走。
这边四阿哥也不说什么,只是灌着闷酒,时不时逼着弟弟也陪一杯,胤禩知道他心里难受,毕竟是第一个孩子,还没满月就去了,怎么能不心疼?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托胎到了帝王家也未见得就能如何,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劝菜让酒,偶尔说些闲话。
眼见得月挂中天,皓采千里,胤禩心里想着今儿晚上又赔进去了,突然四哥嘟嚷一句:“我那格格死得冤。”胤禩人虽是不耐烦,可是耳朵还是伶俐的,一听这话就知道四哥醉了,这必是要推心置腹来了,挥退了左右,拿出早已预备好的醒酒石塞到四哥的口中。
胤禩赶紧解开他马褂上的边扣,想着让夜风吹吹,只怕他就醒过来了,可别喝醉了胡说给自己惹祸。四阿哥本就量大,那几壶淡酒哪里能放倒他?
不过是心绪烦乱才让酒意上头,夜风一吹,立马清醒了一半。早自悔失言了,却看见左右都不在,唯有个弟弟忙前忙后,生怕自己遭罪。
心里一热,难得就口里有了软话:“老八,四哥知道你为人好,四哥都记着呢,只是四哥脾气不好,你往后担待点,莫跟四哥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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