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残月挂在中天,胤禛躺在床上隔着帐子看月色,记得以前看东坡先生夜游承天寺,写到月光如积水空明,然后感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不过少了闲人几个而已。不由翻身起来,披衣坐在沉思,旁边伺候的内侍忙赶上前问道要茶要水?胤禛想了想,吩咐他们点起香炉,只用银丝炭,不用香,单捡着佛手、香椽挑熟透的放到香炉顶上,借点南果子的香味。
胤禛将架上陈梦雷的文集又拿出来细细翻检了一番,续了几道茶水,便吩咐掌笔墨的内侍准备笔砚,铺好纸,凝思了片刻,他恭恭敬敬将“喜怒无定”这四个字写了下来,看了一会,回头嘱咐身后的内侍:“明儿一早你拿了爷的字,去镇上寻人细细裱了送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母妃不算得宠,佟皇后又去的早,温僖贵妃每日除了跟太子做做对头也顾不上自己,皇阿玛早就说过;“朕为上天之子,朕所仰赖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皇太子在皇阿玛的心目中,占有的是任何其他皇子都不能比拟的位置。太子不仅处处受到特殊待遇,他的种种缺点与不端行为,都被皇阿玛所包容。今日之事若是二哥所为,皇阿玛必置若罔闻。
再想及皇阿玛之心并不看重自己,胤禛心里更是难过,母妃眼里只有幼弟,亲父儿女众多,自己母家无人,妻族也比不上哥哥们。太子殿下就不必说了,大哥的嫡福晋是尚书科尔坤之女,伊尔根觉罗氏贵女,三哥的嫡福晋嫡福晋董鄂氏是都统勇勤公鹏春之女,各个都是手握重权的一品大臣,自己的嫡福晋不过是内大臣之女,岂能跟他们比?
小一点的弟弟们,八弟九弟母妃受宠,十弟是温僖贵妃所出,母族强盛,便是十三的母妃也是圣眷优渥,十四有母亲疼爱,独有自己一人无靠。便是八弟跟自己交好,到底他跟九弟十弟亲厚些,今日之事,八弟一言都不曾为自己辩解过,想来他明日也要疏远自己了吧。想到京城的侍讲学士顾八代,想到他素日的温柔教训,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一个亲人会站在自己身边?
莫不是命里注定?
胤禛记得自己的生辰是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时,八字排盘出来是戊午甲子丁酉壬寅,是不是时运不济才会如此?
这边胤禛睡不着,那边胤禩也没闲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烧饼,头发都要愁白了。胤禩知道自己四哥跟九弟不知怎的就是不对盘,上辈子还好,兄弟们面上总是和和气气的,就算闹也是等皇阿玛宾天之后才有的。好歹哥几个在圆明园做了二十来年的邻居,是不是的也曾相邀赏花饮酒,怎么这一世就如此的坎坷?
自己一门心思要兄弟相守,手足相顾,偏偏大的小的都不省心,难不成是八字犯冲?记得自己管着内务的时候,有拿过皇子的玉牒给相士张明德推算过,雍正的八字中天相于酉宫落陷守命,酉宫属金,天相星属阳水,红鸾也属阳水,入庙地空属阴火,辛干也属金,辛酉石榴木,是命木三局。
九弟是火命,火克木,难怪小九老是坏了四哥的事,这可怎么化解啊?听说今儿皇阿玛发了好大的火,四哥原本就是个没器量的,这笔帐又得落到小九头上去,不成,明日得想个辙把他们两个捏拢来。
次日起来,红日如火,出塞的一行人抵达口外汗特木尔达巴汉地方驻跸。已下嫁的大公主和硕纯禧公主和二公主和硕荣宪公主跟着大额驸班第和二额驸乌尔衮前来拜见皇帝。
这一日康熙带着儿子们去塞外行围时,特将这两个女婿带在身边,让他们与随行皇子一起帮助自己捕猎公鹿。快马奔跑了二十里路,打猎的队伍才进入山区,康熙一马当先猎获了一只五百多斤的公鹿。
山谷里有很多鹌鹑和野鸡,皇子们用猎鹰捉住了很多,侍卫们用弓箭射中一些正在飞逃的野鸡。
初初过了中午,康熙就吩咐按照鞑靼人很早吃晚饭的习惯开始了晚饭的准备,他亲手整理自己打死的那只鹿的肝。肝和臀部的肉在草原是被看做最精美的部分。一会儿山谷的草地上就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大阿哥、三阿哥、七阿哥和两个女婿帮着他。康熙开心地把鞑靼人古时收拾鹿肝的方法教给他们,并且把片片鹿肝分给其他的儿子们、女婿们和身边的一些官员们。
胤禩拿着铁叉烤鹿肉,眼睛却一直盯着一旁默默收拾的四哥,琢磨着怎么着为他们修复关系。手里的动作自然慢了下来,忽听见耳边有声音:“八哥,糊了!糊了!”等他一低头,好好的鹿肉已经成了黑炭一块,旁边的小九指着他的作品惋惜地说:“八哥,你在想些什么啊!全糟蹋了。”
胤禩羞赧地把手中那块黑炭丢了去,完全不想看自己的杰作
:“我在想着尝尝九弟你的手艺啊!”
小九看看自己铁叉上色泽诡异的肉,犹豫了一下
:“八哥,晚上我还想你带我去看皇阿玛抓鱼呢!这个肉我们看看就好了,不然我们拿去孝敬四哥吧?”
说着,小九的眼睛里腾起了股恶作剧的光芒,胤禩连忙打断他的妄想:“小九,他是你的长兄,昨日虽说是他过了,皇阿玛也罚过他了,你也该心足了,做人切忌有风使尽舵,何必只图眼前快活?”
小九也没接茬,低着头只是翻弄着手里的肉,也不知他听进去几分,那边小十却开口了
:“八哥九哥,肉烤好了,一起吃吧。”
抬眼望去,小十烤的鹿肉金黄油亮,看了让人食指大动,小九欢呼一声,就丢了手里的诡异杰作扑了上了,今日清晨大队伍就出发了,小九起的晚,不过匆匆在马背上嚼了几口干粮,现在早饿了。
胤禩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去,小九,拿去先分给给四哥一点。”
“我不要,凭什么我先低头啊”小九鼓着腮帮子不乐意,伸出自己的手指头
:“八哥你看,我的手还疼呢,四哥他可是全须全尾的!怎么不见他给我烤块肉吃?”
说着就回身抱住了小十,,作势在他头上香了一口
:“这世上啊,还是十弟靠得住!”
小十一把推开了哥哥,
“你少拿爷爷我取笑,有的吃还堵不住你那张嘴?”
胤禩知道小九一向目无下尘,要他低头那是不可能的,也就罢了。那边大阿哥、三阿哥陪着两个额附聊得那叫一个欢畅。只有四阿哥一个人只是低头做事不作声。
去年康熙皇帝首先为下嫁二载的大公主照贝勒品级设立护卫,其长史带孔雀翎。同年十月,巴林淑慧公兰、二公主以及刚刚下嫁喀喇沁蒙古王公噶尔臧的三公主(皇五女),一并按照此例,分别以贝勒品级设立护卫,长史戴孔雀翎;额驸乌尔衮、噶尔臧各设三等护卫六人。这一措施进一步提高了公主、额驸的地位和待遇,为其后各朝沿用,
尚了大公主的班第是康熙朝第一个额驸,胤禩可没有忘记这一特殊身份,班第原来只是蒙古科尔沁部一个普通的台吉,成为康熙之婿后,连续在京担任要职达二十余年,为他的仕途带来好运。康熙三十年、三十五年,班第两任内大臣(从一品),此后又先后担任蒙古镶白旗副都统,蒙古镶黄旗都统,满洲正蓝旗都统,五十二年四月休致前他还曾任前锋统领。
二额附乌尔衮是内蒙古巴林部鄂齐尔郡王之子,尚的二公主是荣妃马佳氏生的皇三女,前年才嫁到草原来。这是一段亲情与政治效果并重的姻缘佳话。乌尔衮的父亲鄂齐尔郡王为玄烨的亲姑、孝庄最喜爱的二女儿巴林淑慧公主所生,二公主下嫁姑婆的亲孙子,巴林部又出了一位清帝的女婿。玄烨不忘祖母生前嘱托,奉养姑姑的同时,又纳姑孙为婿,使两家亲上加亲,姻戚不断,也使巴林部与清廷的关系更为亲密。可惜孝庄太皇太后生前没有能目睹这一喜事,她若有知,必定深感快慰。
想来皇阿玛这次出巡打着要笼络蒙古各部的主意,为将来收复噶尔丹的战役安置好后方。
晚上,队伍到了承德,去年十月十九岁的皇五女被封为和硕端静公主,下嫁乌粱罕氏,内蒙古喀喇沁杜棱郡王札什之子噶尔臧。喀喇沁部位于承德(热河)以东,靠近直隶省。
的的的马蹄踏碎了月光,驿站的信使已经换了三匹快马才赶上了康熙的队伍。
“梁九功,传四阿哥过来。”
“嗻”
“四阿哥,宫里传来消息,七公主有喜。”公鸭嗓子报丧似的诉说着噩耗。
胤禛一听就愣了,七公主是皇阿玛的皇十二女,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今年不过七岁,平日里娇娇俏俏最是黏人不过了的。最是爱红的性子,每次都要自己抱,出宫前还缠着自己要小花鼓,要自己给她带蒙古的好新鲜玩意的?怎么说病倒就病倒?
浑浑噩噩就跟着人去见了皇帝,胤禛满心担忧又不敢在皇阿玛面前带出来,只是一一听命。
“七公主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子,自然你也上心。内务府总管图巴与总管太监顾问行递过来的奏折上说:本月二十三日,格格开始出痘发热。想来出痘的话,这几日也有个眉目了,明天你多留一天看看情况在跟过来。记得带封信给你的母妃,都说母子连心,你妹子病了,她必是不安稳的,你也要时刻体贴母怀才是。”
胤禛低头应了是,口里却是发苦,这痘症一向凶险,前面好多姐妹都没留住,不知道自己妹子有没有这个福气撑过来,暗自盘算要再带封信给自己福晋,让她进宫多打探一番。
坏消息一贯是长了脚的,第二日出行的时候,没有人惊奇四阿哥的缺席。大家也都合理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心。
这日队伍就到了承德,胤禩向大阿哥告了假,带着几个小阿哥要逛逛,皇帝听说了,命侍卫多多地跟着,不许惹事,天黑前要回来。
正是八月,满街叫卖着瓜果桃杏,消暑小食,他们几人哪里吃这些,怕沾惹了不干净的。但捡着稀奇有趣的玩意儿看。那贩夫们见他们几个年纪虽小,衣着举止却是不凡,身后带着的侍从也个个威武,早知道不是普通人,加紧了奉承。
胤禩看见一个摊子上,摆满了陶、瓷、玉、石雕漆制作的大罐、小罐、过笼、水槽等,切切嘈嘈之声不绝,便丢了众人过去,果然是卖蟋蟀的摊子。蟋蟀罐一般以一个大盖罐和10个小盖罐为一套,大者用于养,小者用于斗。他低头看着有竹根雕的、五彩瓷器的,还有各色陶土捏的,虽然比不上宫里的精致有趣,但也别有一番朴意,顺手拿起一个小的,细细看上面的让梨图。
那卖蟋蟀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穿着领青布衫子,面色微黑,见有人光顾自己生意,忙竭力推销,看眼前的少年年纪幼小,衣着华美,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的,不由得会错了意。
“小哥人,我这儿有好蝈蝈葫芦,你要不要啊?”
说着从摊子下面拿出一溜儿焦皮刻丝葫芦,结成多福串儿,里面蝈蝈儿叫得欢实极了,胤禩知道这些养不过秋,到了次年就越发残了声音,但觉那葫芦儿小而精致,解了一个下来把玩,上面刻得是九曲黄河万里沙的图样,有心买几个回去,那汉子却把手按了上来,“小哥儿,哪家的大人包着你啊?”胤禩省得他的意思,不由大怒,飞起一脚踢翻了摊子,后面远远跟着的侍卫听见动静都赶上前来,将那汉子团团围住
“你当小爷是什么人?放肆”
胤禩见他抱着头,显是怕了,也不欲多纠缠,拿了几个葫芦,从荷包里挑了块散银子扔给他就走了。
“八爷,是属下们的疏忽。”
“八哥,那人怎么招惹你了?看我们去给你出气”
“没事,乡下汉子粗鲁,当我是冤大头想骗我,哪有什么大事?”
“八哥,你看我买的麦秸小狗,神气吧?”小九高高擎着一只碧绿的秸秆小狗,笑得得意,胤禩心头一动。
晚上,留守的胤禛已经赶了过来,带来了红纸上的小手折:“二十六日经大夫甄玉俊、陈天祥看视,报称格格已有喜事是实,拟于下月初四日,(出痘)第十二天送圣。查得,先前阿哥们出痘送圣时,需用轿三乘,马三匹,香亭一座,船一只,宝幡一架,伞三把,阳屏四个,以上诸物均为纸制。冠、袍、带、履三分,均用杭细绸制做。又,(纸制)金银元宝四百,饽饽一百个,猪一口,羊一口,酒一(大)瓶,细粉羹用饭。轿夫、持仪仗者及乐工等,全部服霄羽衣。从大内开始奏乐。大夫们斜背红绸缎,插金花。见今格格之喜事,送圣时是否照阿哥之例办理?于格格喜事有何降旨处?为此请旨。”
康熙见了奏折闻过,在另一张纸上做了朱批:“一切事项,俱照先前阿哥、公主们送圣之例,敬谨送之。”
七公主出天花后病情平稳,已安然度过最初的危险期,因而内务府的图巴等特以红纸缮折报喜,并准备在她痊愈时,举行隆重的“送圣”仪式。
胤禩听得这个消息,忙哄着弟弟们去打听妹妹的病情,顺便带着给妹妹的礼物。
他们兄弟一行过去之时,胤禛正吃着晚饭,看见弟弟们来了,只是点头招呼了下,皇子们自幼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四哥,听说七妹妹大安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说着胤禩便拿出了礼物
“今日四哥守在那边定是心焦的,可是弟弟们实在不放心,还是要来麻烦四哥。”
“自家兄弟有什么麻不麻烦的,说吧。”胤禛一路快马赶过来,受了暑热,身上难受,本也吃不下什么,不过略进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的温茶漱口。
“听说皇阿玛赏了妹子东西,明日要送进京去。”小九已不耐烦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腻歪,直接讲明主题。
“不过赏了两副琥珀耳坠,两只玉兽,银盒子一个,怎么,你瞧上了?”胤禛淡淡地说着,想着真要这样也不能给了他,宜妃娘娘多的是玩物,跟自己妹子还要抢一点小东西,哪怕再得罪他也不给。
“你把我当什么人啦?妹子的东西也抢?”小九深觉受辱,堂堂一个阿哥,自己母妃多得圣宠,平日里稀罕东西见多了,哪里会去跟初初病愈的妹妹抢玩物?口气里多了几分不善。
:“四哥你太小瞧弟弟们了。难道我们就必是不懂事的?”胤禩看气氛要僵,赶紧打圆场,一边跟小十一起拿出了自己备的礼物,一一给哥哥过目
“你看,这个是九弟买的麦秸小狗,多喜人啊?这个是十弟买的蝈蝈葫芦,想着七妹妹出痘必然是发热难受的,晚上睡不着,听听蝈蝈儿唱歌多美啊?这个是九弟买的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四哥你知道小地方哪有好珠子?不过图个意头好,你说是吧?这个是”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直不吭声的胤禛就扑倒在桌子上,然后就是一团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