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人啊,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明白什么是最好的,什么是自己最重要的。
他从前爱着母亲,可却并不是一心一意的爱她。
这并不意味着父亲是个花心的人,他也从来没有爱过亦或者是跟旁人在一起过。
只是,在父亲的心里,还有很多比母亲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他的身份和地位,再比如说天族的荣耀和尊崇。
直到失去了母亲之后,父亲才幡然悔悟,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人总是渺小的,即便是到达天君这个地步,也仍旧是渺小的。
小爱和大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爱?
帝王总是要有很多顾虑的,可帝王也有感情的,也有一个爱的人。
母亲死去后,父亲整个人都变了。
也是从那之后,父亲才开始对英筱溺爱。
英筱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不断地回忆往事,而且越来越往出生靠近了。
或许等到她回忆到出生的那一刻,自己的命数也就该断绝了。
耳边凌霜一遍一遍的呼喊着她,“殿下,殿下……”
可英筱却觉得脑袋懵懵的,耳朵嗡嗡的,像是什么都听不真切了似的。
她好想在抱一抱凌霜,可是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只有那只脆弱的手,还被凌霜握着,覆在他的脸上。
英筱看着眼前的那双漂亮眼眸已经因为泪水变得湿润,她有些心疼,想给他擦擦眼泪,却也不能够。
“不要哭……”她低声喃喃着。
可这句话不仅没有让凌霜止住眼泪,反而更加泣不成声。
英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凌霜,很脆弱,脆弱得不像话。
她知道,凌霜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他喜欢伪装,喜欢作出一副自己可以顶天立地的样子。
因此,凌霜从来不会在任何糟糕的场合下哭泣,更不会示弱。
凌霜低下头来,亲吻了下英筱沾着血的嘴唇,“殿下,为了我,好好活着,好不好?”
这番话,凌霜说出来的时候,足足断了四五次,才把话说完整了。
他打着哭嗝说话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和平日里那样坚强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凌霜,带着一种破碎的可怜的惹人心疼。
英筱好像安慰他,好像抱着他,告诉他,她会永远陪着他,不让他受委屈。
可是,这样的小小心愿,却已经彻彻底底的实现不了了。
“殿下,不要死,殿下。”凌霜一遍一遍的呼喊她,像是魔怔了似的。
可英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甚至有些不太清醒了。
思绪已经开始飘忽,英筱脑海中浮现出的就只有回忆。
直到怀里的那人手臂垂落,凌霜在恍恍惚惚的停下来,他瞪大了双眸,“殿下……殿下!!!”
凌霜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像是从五脏六腑的深处发出来的声响。
这一声惊起了林中的飞鸟,或许下一刻凌霜就会被魔族的士兵发现,可他已经想不了那么许多。
他现在什么也不愿多想。
凌霜歪了歪身子,倒在地上,怀里仍旧紧紧的抱着那一具早没有了呼吸的尸体。
英筱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唯独唇边因着先前喷出来的血迹,还依稀带着一抹红色。
凌霜像是疯掉了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擦拭着英筱脸颊上的污血。
眼眶里的泪水像是没有尽头,不停的涌出来。
他许久没有哭过了,许久许久没有什么值得他哭过了。
凌霜从来不觉得英筱对自己来说是什么重要的人,他只把英筱当成一个工具,一个报复凌韵乐的工具。
对待工具,是不需要付出感情的,所以凌霜也懒得对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明明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明明自己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可为什么,英筱死了,他的心会这么痛?
偌大的天宫,广袤的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人爱他,只有一个英筱。
她爱他,他也知道她爱他。
可他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还会觉得难过,为什么这么无助?
凌霜无力的闭上眼睛,将怀里的那个少女抱的更紧了几分。
他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比凌韵乐更好,更值得做魔尊吗?
可那个父亲,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也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就只是为了这一份骨肉亲情,为了自己所爱的父亲,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为了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可凌霜如今回头去看,又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一个从来不在乎他的人,他所做的这些努力即便是那个人还活着,他又能怎么样呢?
父亲会给他肯定吗?还是骂他是个不要脸的畜生,是白眼狼?
凌霜觉得自己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把那根本不存在的父爱,当成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他不期盼着那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或许他就不会羡慕凌韵乐,如果他不羡慕凌韵乐,就不会僭越地想要去接近凌韵乐。
所有的一切,错的始终是自己。
他爱父亲,但是爱错了。
他不爱英筱,但是不爱也错了。
凌霜不是不爱,他只是……不敢爱,不会爱!
在父亲那里得到的伤害太沉重了,沉重到他连呼吸都是痛的。
可那样的经历,在他心头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这个印记随着年龄的增长,把恨意埋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恨父亲,可也只有这份恨支撑着他。
可他被这些恨蒙蔽了双眼,看不到英筱对他的好,对他的珍惜。
明明就有更好的人在自己身边,为什么他要执着于那些过往的仇恨?
“对不起,英筱,对不起……”
这是凌霜第一次叫英筱的名字。
他总是客套的喊她殿下,和她接近,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带着目的性的。
或许是自己心里的恨太浓了,浓到他对任何人都是有恨的。
他不仅仅恨自己的父亲,更恨那些他爬过的阶梯。
每一个被他利用过的人,他都恨。
那些女人,每一个都很恶心,都用他最鄙夷的眼神看他,对他做着最令人作呕的事情。
凌霜早就习惯了,所以他更恨,所有他更怨。
唯独英筱是不一样的。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她对他的喜欢从来没有僭越。
两百多年了,英筱甚至一次都没有强迫他做过任何他不喜欢的事情。
相反的,她总是尽心尽力的把她拥有的最好的一切给他。
凌霜被这些好蒙了心,他只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爱他,所以对他好,他不爱她,所以理所应当的接受她的好。
因为不爱,所以不必愧疚,伸手也永远那么毫不畏惧。
明明她才是被捧着长大的哪一个,却把他当成个宝贝。
“英筱……你看看我,我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凌霜在那乌黑的泥潭边躺了整整三日,到第四天的时候,天君派来的搜寻天兵找到了凌霜和英筱的尸体。
即便是深秋的时节,可尸体到底存放不了多久。
天兵们发现两人的时候,英筱早已经腐烂了,相隔很远也能闻到**的臭味。
可凌霜睁着一双眼睛,像是也死掉了一样,呆滞无神的一动不动。
天兵将凌霜和公主殿下的尸体带回天宫。
众人将英筱的尸体从凌霜怀里扯开的时候,凌霜崩溃着怒吼,可又像是一个掀不起波澜的瘦弱野狗。
他被人扔在地上,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疼痛也没让他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凌霜只是崩溃着,跪在地上,恳求着“别带走她,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三日没有开口说话,凌霜的声音沙哑的彻底,像是撕开布帛的响声,十分难听。
凌霜在天族人的眼里,不过是公主殿下的座上宾。
没有了公主殿下的凌霜,什么也不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几个天兵狠狠的踢了凌霜一顿。
直到他倒地不起,再也没办法呼喊,这才作罢。
他们带走了英筱的尸体,有人把凌霜拖进了地牢里。
虽然公主殿下不是被凌霜所杀,但也绝对和他逃不了关系。
天兵只能将此事禀报给天君,再作打算。
英筱的尸体被抬进了天君殿,大殿上一片死气沉沉。
那坐在高位的天君陛下,在看到自己女儿的尸体时,几乎控制不住的站起身来,整个人歪了下身子,像是要晕过去了。
身侧的仙从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天君一个抬手制止了。
他定定地看着殿下的那具脏兮兮的尸体,那张脸分明是他的女儿英筱。
可,短短数日,他最为疼爱的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儿,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
天君从殿上缓缓走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像是身上背了千斤重的物件儿,格外艰难。
走下大殿,天君从天兵手中抱过女儿的尸体,他强忍着心头的痛意,挥了挥手,“都下去,全都退下!”
在尽管这句话还是有威严的,但很难听不出他话语里的脆弱。
很快,众人纷纷退下,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天君父女二人。
天君抱着女儿,眼眶湿润了起来。
他无力的跪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英筱的尸体,无声的哭起来。
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他最疼爱的女儿,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没了!
“叶兰,我对不起你,我连我们唯一的女儿都护不住,都是我的错,叶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女儿……”天君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崩溃的哭泣着。
不知道哭了多久,天君把英筱的尸体抱回她房间里。
他把女儿放在那一张粉嫩嫩的小卧榻上,轻轻的给她盖好被子。
天君坐在卧榻前,轻轻的拍打着英筱的背,像是她小时候,哄着她睡觉一样。
“筱筱,睡一觉吧,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的,父亲就在这里守着你,等你醒过来,父亲带你去一重天买糖果吃。你不是最喜欢芳若阁的糖人吗?父亲每样都给你买一个,咱们一次吃个够。”天君沉沉的说着。
可说着说着,眼眶又开始泛起了泪珠,天君崩溃的停下了手,抬起头来,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他叹了口气,“筱筱,你不要吓唬父亲了,父亲年纪大了,承受不住你这么吓唬,你快点醒过来,快醒过来吧!”
回应他的仍旧是尸体无声无息。
尸体在公主殿里躺了足足十日,天君就在公主殿陪了公主十日。
失去妻子的苦痛早在这几百年里慢慢的消散了。
可天君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连唯一的女儿也要失去。
失去女儿的痛,连同着失去妻子的痛一并涌了上来,像是火山喷发似的,一股脑儿都迸发开来,不停的击溃着天君的理智。
该怎么做,才能让女儿活过来?
天君很想冲进冥府去要回英筱的魂魄。
可是,自古以来冥界和天族井水不犯河水。
别说他一个人无法攻打那易守难攻的冥府,便是耗费整个天族的兵力都无法做到。
十日后,公主殿里的腐臭气味已经蔓延开去,在整个天宫里回荡着。
几位天族德高望重的长老被委以重任,前来劝说天君陛下,可天君一句也听不进去。
知道有人说“陛下,公主殿下不能就这么枉死,陛下如今该做的是让公主得到安息,替公主报仇雪恨啊!”
这话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让天君清醒了过来。
是啊,杀害他女儿的凶手还没有付出代价,他不应该在这么消沉下去。
天君在长老们的轮番说服下,总算是答应了让公主殿下的尸体下葬。
英筱火化了,而后,她的骨灰被洒在无涯海中。
这是天族之中最高的送葬方式,除了天君,旁人无法享有,也不应当享有。
但天君执意如此,甚至还当众扬言,如果公主殿下不能葬在无涯海中,那么他这个天君身死之后也不必葬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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