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让能等三宰臣递来的牓子上。
第一条。
止废内枢密院。
“永泰始置枢密院。初,掌受朝臣及四方表奏、宣达圣谕,以宦者任之,体制崩坏,亦由此肇始……
“而后领上下两院(或称东西两院),机要之重皆得参预,凡承受诏旨,出纳王命,无所不预。
“至杨复恭、刘季述等,贴黄于堂状后,指挥公事,宣付中书门下施行,其权任已侔宰相、凌君上,旷古未有……
“枢密院不废,阉祸不止,朝廷永无宁日。唯圣君明断。”
李晔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提笔批了“准”。
即便宰臣们没有提出止废枢密院,他也会批示下去。
内枢密院建立的背景,是唐代相权过大,宰臣们于中书门下或政事堂形成的决议,便是天子也很难驳斥,往往天子下达旨令还得竟宰臣们集体商议后通行。于是唐代宗首置内枢密院,将天子与宰臣隔开,通过枢密院来上传下达政令,从而将权力集中于天子之手。
然而,内枢密院设立还能有一个背景,那便是宦官势力已然坐大,如今又添了内枢密使之职,从一开始,内枢密院的职能便不止于上传下达、传递簿书。宦官们借此执掌禁军、照管机务、传达诏令、出使监军,等等,已然将其发展成封闭皇权、操控朝堂的工具。
杨复恭凭着内枢密使之职,能于堂状后贴黄,也即是说,政事堂宰臣们商讨出来的决议,他能代替天子批示,想想就令人害怕。
可实际上,杨复恭发明“帖黄”,还是因为当今天子李晔太过勤政,常常于宰臣面谈机务,才逼得他这个内枢密使不得不帖黄。
回想懿宗、僖宗两朝时,内枢密使们何需如此麻烦。
他们可以轻易地将禁内与外朝隔开,让天子不得过闻外朝政务,更别说各地方的事务了。
比如,乾符年间,正好是王仙芝、黄巢起事那一年,蝗虫肆掠河南、关中等地,各地奏疏上呈朝廷,请示治理蝗灾,时任内枢密使田令孜将这些奏疏全部压了下来,让天子丝毫不知情。当天子偶尔听闻后,田令孜又指使人重新上书,由他递交天子,言“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
李晔如今铲除阉党,亲理朝政,当然的止废内枢密院……
第二条。
止废左、右神策军府,收归神策军符节、令牌、印绶等,悉归兵部。
既通过废除内枢密院来杜绝宦官干涉朝政的可能,又要将神策军指挥权纳入兵部掌控下,从而夺走宦官手里的兵权。看来,这些朝臣们十分清楚宦官权势的来源。
但李晔不会同意这条提议。
自古以来就没有让外臣掌京畿禁军的说法。
当然,神策军也与历朝禁军不一样,不只有拱卫京师之职,还负有出征四方之能。
自安史之乱后,河北、淮西等地屡有藩帅对抗朝廷,各地藩镇也都没少抗旨不遵,所以朝廷必须得保持并不断壮大这支神策禁军,方可维持中央的权势。
然而,若让这些不知兵的外臣去掌兵,其结果又会比宦官好到哪里去?
一样都无法提升禁军的战斗力。
而且,宦官通过掌控神策军干出了无数人神共愤的事,可谁又能保证这些眼下看来还算忠心的朝臣们,一旦握有了兵权,会不会也成为权臣佞臣呢?这样的先例可是太多了。
如何改编禁军,令其真正具备禁军的战斗力,又能令其权柄始终操持自己这个天子之手,李晔另有他法……
第三条。
禁内殿中、内侍二省,废内侍省,只保留殿中一省,并令只掌禁内六局、服侍天子及禁内衣食住行,除此所有禁内外机务,全不得涉及。
殿中省与内侍省属禁内衙司,归天子直掌,与外朝并无直接关系,向来也没有外朝臣子干涉进来。
可这一次三位宰臣却要过问天子禁内之事。
李晔相信,杜让能、张濬、刘崇望三人非是对自己不敬,要来过问自己的禁内庶务,实是他们对宦官群体太过忌恨,或许还有恐惧,务求斩草除根,杜绝一切可让宦官死灰复燃的可能。
而且也是禁内宦官们先越了界,那些内侍、内常侍、监令、少监们,没有一个大宦官会老老实实待在禁内,无不利用他们在禁内得来的权势,向朝堂各处渗透,将本属于朝臣们的职能和权势剥夺得所剩无几。
因而三位宰臣过问禁内宦官之事,至少在此刻看来,不能算作过界……
然而这一条,李晔依旧不会批准。
禁内就是禁内,不是外朝官员应该过问的地方,这个先例不能开。
至于如何调置禁内各司,李晔暂时还没有想好。反正禁内宦官们已几乎被全杀光了,他想如何做,也再没有宦官能站出来干涉,实在无需朝臣来过问。
或许他最后的做法会和宰臣们给出的建议一致。
但那也是他这个天子自己做出的决议,而不是来自外朝。有时候,形式比内容更重要……
余下还有第四、第五、第六条。
全是针对宦官而提出。
如收归各地宦官的监军权等。
由此可见,如何铲除宦官,这些朝臣们私下里可没少花心思。
指不定早私底下商议过无数次了,以致一夜的时间,三位宰臣就能列出六条来,且条条是刀刀致命,几乎是将朝内外所有宦官可能干权的地方全找了出来,然后全部予以否定和推翻。
这得是多大的仇和恨。
已经不只是斩草除根了,而是除了根后,还要将这块地再犁一遍,再用火烧一遍。
也难怪,前夜张濬要尽屠永宁里。
其实在那时候,李晔就已经感受到了朝臣们对宦官除之而后快的极端的恨。
今日才看到这些条奏,也再次加深了他的这种感受。
这也让李晔认真地思考起来,于眼下的这个时代环境里,自己应当如何看待和处置宦官这个群体……
很多问题,若是将它置于历史的语境内,便不可轻易从表面下结论。
要知道,君王与朝臣,他们所处的立场、对待宦官的态度,本身是不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