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张濬伸冤、力主出兵的人也有一个,便是原定的招讨副使、京兆尹孙揆。
孙揆没有上牓子,大概是知道他的牓子到不了天子跟前,而是长跪延英门外,请求入禁面圣。
孙揆本官京兆尹,从三品官衔,兼刑部侍郎,实际主持刑部庶务,名副其实的外朝重臣,如今竟选择了跪求面圣,可算得轰动朝野的消息。
如此重大消息,内宦们不可能封锁得住。
很快李晔便也得知了。
并同意了孙揆的请求。
“臣请问,圣上为何出尔反尔?”
孙揆被领至李晔跟前,未拜,迎头便问。
敢当面质难天子的臣子,一般都是不怕死的。
这倒让李晔想起了脑海里的一则趣闻。
孙揆随张濬出征河东后,兵败被执,随后被押解至李克用面前。
李克用不愿与朝廷结怨太深,有意放孙揆一条生路,只质问道,“孙公贵为社稷重臣,当从容居庙堂,何为身履行阵,犯我河东?”
言下之意,让孙揆认个错,然后就坡下驴,好放了他。
可孙揆却昂首回道:“既为社稷重臣,当以社稷为重,何况乎为国除贼?”
李克用怒:“匹夫!你骂谁是贼?”
孙揆越发得意:“我骂的便是你,雁门独眼贼!”
李克用天生一目微眇,虽自命“独眼龙”,但身旁无人敢如此称呼,生怕触了他的忌讳,更别说被人当面骂“独眼贼”了,这恐怕还是他人生中的头一遭。
李克用盛怒之下,直接让人提了锯子来,要当场将孙揆锯成两半。
不成想锯人是门技术活,与刀斧砍人不同,几名亲兵忙活了半天,仍未能成功。
孙揆非但不求饶,反利用他丰富的刑讯经验,得意地教授他们:“死狗奴!解人当束之以夹板,而后方可下锯。尔等死狗奴知否?”
那几名亲兵恍然大悟,忙去寻了夹板来,将孙揆捆绑在夹板中,才成功地给锯成了两半……
“沙陀人不臣之心久矣,又进犯宫阙,逼迫先帝播迁他地,实是大唐国的第一号逆贼,此贼不除,四海难宁,大唐臣民寝夜难眠……”
孙揆继续数落李克用的罪状。
李晔听了前半段便知道这孙揆纯是一腔热情,但见识粗浅。
对这种臣子,当用建功立业来鼓励,用大忠大义来感召,而非与他争辩是非曲直。
李晔不正面回答,另问了一个问题:“我曾听人说,当年将黄巢乱军逐出京师后,整座城市荒凉不堪,处处是断壁残垣,城内百姓不过五百户,是孙卿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励精图治,排除万难,将京城治理成了现下这副景象。只不知,孙卿是如何做到的?”
“啊!?”
孙揆性秉直,许久才转过弯来,回答李晔的问题。
“圣上明鉴。臣,臣其实也没做什么,无非招抚流民,缉捕盗贼,开仓放粮,惩治恶少这些……谈不上什么高明的法子,就是勤勉一些……”
孙揆似乎很不习惯来自天子的夸奖,既想谦虚点回答,可他又不懂如何有分寸的谦虚,回答得磕磕绊绊,很是别扭。
李晔微笑着再问:“孙卿过谦了。其他的不说,但就勤勉这一条,便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你方说到招抚流民,能否细细说说,具体是如何个招抚法子?”
“能,能,凡圣上有问,臣无敢不答……”
讲起招抚流民时用过的法子,孙揆就答得自然多了,也顺畅多了。
甚至还讲了当时城内粮食短缺,为安顿城内居民,他不得不化身窃贼头子,领着府内不良人四处敲诈、盗窃富商大户家的余粮。连这种事都不知避讳地跟天子讲,也可见孙揆这人心直口快,没有心机。
李晔耐心地倾听着,偶尔就其中几个不解处再详问,引导孙揆持续讲下去。
找抚流民的方法问完,再问如何缉捕盗贼、开仓放粮……
不知不觉,君臣竟私谈了一个时辰。
孙揆已将他能讲的尽数讲完,此时才猛然发现,他竟然能与天子单独相处这么长的时间。
身为一个信奉尽忠尽孝的臣子,他仿若得到了世上最高的恩宠,仿若沐浴在圣明天子的仁恩雨露下。
此时。
再回想起自己刚一进门时的莽撞,孙揆羞愧难耐,躬身谢罪道:“臣方才冲撞了圣颜,罪该万死,臣,叩请圣上降罪。”
李晔一笑了之,“直言劝谏,本是做臣子的职分,孙卿何罪之有?”
既然又说回了之前的话题,李晔再劝道:“孙卿效忠的心是好的,可也应当明白什么叫效忠,什么又是尽忠?并非只有领兵出征、上阵杀贼这一条途径。能在你最擅长的职位上,做出你最大的努力,实实在在地做一些为君王分忧、为庶民谋福的事,就是最好的效忠,也是我最在意的。孙卿明白否?”
“臣,明白。”
孙揆脑袋再不会转弯,也听懂了李晔话里的含义。
虽然他依旧不明白天子为何放弃讨伐国贼李克用,但他已知道天子是最圣明的天子,他要听天子的话。
送孙揆出宫的途中,李晔又嘱咐道:“以后孙卿要来见我,可向枢密院递牓子,也可以让宰臣们递个话,我收到消息后,自然会抽空传召。”
这既是一句温馨的提示,也是天子的恩宠。
“臣,叩谢圣上……恩德……”
孙揆感激满怀,不足言表。
他倒退着走出三步,随后双臂如鸟翼长展,单腿缓缓提起,跳起了谢恩舞。
有唐一代,谢恩舞是臣下表达对天子感激时常用的一种方式。依据的是“歌咏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古礼。
孙揆身形中等,异常粗壮,有如一个装满了水的圆木桶,但当他跳起舞来,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滑稽可笑。皆因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张手,每一次提脚……无不典雅庄穆,都承载着一个臣子的满满的感恩戴德之心,都散发着一个臣子的誓死报效君王的恢弘之志。
李晔亦心中有感,都说王朝末年,哀大莫过于心死。
可也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说。
他眼前的孙揆,正是这一说法的最好诠释。
这样的臣子,不该被锯成两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