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走廊,一道身影站起。
众人微惊,抬眼瞧去。
出声之人正是梁易。
徐乙望着他,微微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上台。
从老友口中,他已知晓这位男子是为司天台考核而来,此番登台,正好看看他的祭祀之礼如何。
梁易也已猜到,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演练,便是第一道考核。
他呼出一口气,举起巫杖,对辛小竹和匡胤恒说道:“师妹,师弟,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匡胤恒和辛小竹当即起身,跟在他身后。
三人下了南面走廊,缓缓朝高台走去,徐乙从上面下来,将位置腾出。
四面几十道目光注视着他们,皆想看看在辛小竹口中可以比肩徐乙之人有何本事。
梁易来到高台之上,将巫杖递给辛小竹,小竹接了巫杖,来到他的左侧后方,高举而起。
匡胤恒则握着排箫站在他的右侧后方。
梁易朝徐乙行了一礼,便解下腰间的巫鼓,举在耳边。
“嘭!”
他抬起右手,闭眼一拍,巫鼓发出响声,如闷雷击打在众人心间。
“嘭!”
又是一声,比起前次更重。
“嘭!”
“嘭!”
一声接一声,速度渐快,鼓声愈重。
风动,清音铃鸣。
辛小竹高举巫杖,缓缓绕着梁易而走,鼓声每响一下,她便摇一下铃。
“嘭!”梁易重重一拍鼓面,猛然睁开眼,目若霜电。
凄凉萧瑟的排箫之声响起,匡胤恒吹奏着苍茫的巫乐,与辛小竹交错而过。
伴随着呜呜咽咽的箫声,梁易起祭祀之舞,同时朗声念道: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对曰:掌梦!”
梁易声线清冷,语似幽泉,娓娓从上古流来。
四周士族听到他所念之祝词,皆是心神一震。
徐乙独坐在庭前,注视着梁易,不知作何想。
涂川上空本是晴空万里,此时却阴云汇集,一层层压了下来,要将人间压碎。
此时台上,箫声更悲,铃鸣更彻,梁易的身姿更显癫狂,他念到魂兮归来,返回故居不再离乡背井时,想起远方的父母正逐渐老去,自己却永远见不到了,不禁黯然。
那巫鼓似知他心境,声声凄楚,诉尽尘世悲凉意。
九天雷鸣,云间仿有神女高歌,渺渺之音降临人间,在涂川城中,在四野,在那山间,或士人,或农户,或樵夫,纷纷翘首,聆听着这天地之音,心生苍凉。
伴随着梁易的和歌,滂沱的大雨落下,雨幕成帘,万物朦胧。
三人的身影在水汽之中忽隐忽现,就要离去一般。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念及此,梁易心中已是十分悲切。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再念已是万念俱灰。
“魂兮归来,哀江南!”这最后一句落下,梁易便感知不到周遭之物,眼前只剩下一片虚无,心神摇摇欲坠,快要消亡。
祭祀礼毕,廊下鸦雀无声。
庭中,徐乙端坐在石阶上,浑身被雨水打湿,仰着头望着昏沉天幕怔怔出神。
突然,东面传来一道哭声,有人在哭泣。
继而又响起几道哭声,没一会四处都是哭声。
原来众人在祭祀过程中就已泪流满面,如今再控制不住悲切之心。
数十人在徐府大哭,令人动容,如若不是被雨声掩盖,定当震动左邻。
众人哭了一会,才渐渐收敛心境,朝庭中高台望去。
梁易颓然站着,匡胤恒靠在台边面色黯然,小竹跪在地面,双手撑地,三人皆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徐乙此时起身,朝高台说道:“三位,还请到廊下避雨。”
他的声音穿过雨线,如同黄钟大吕之声注入梁易耳中,陡然将其唤醒。
梁易回过神,顿时大汗淋漓,后怕不已,刚刚他又有种当初被砍头时的感觉,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喘了几口气,急忙抱起辛小竹,唤了一声匡胤恒。
三人下了高台,回到廊下,他们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发丝贴头,颇为狼狈,但却无人心生嘲弄之意。
徐乙弯下腰,亲自倒了一爵酒,递给梁易说道:“小友,还请饮了这爵酒,驱驱寒。”
梁易没有推辞,接过酒爵一饮而尽,说道:“多谢徐老。”
徐乙转过身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授业便暂时至此,明日可再来。”
众人见徐乙独邀请梁易留下进食,不禁暗羡,但也知刚刚他所演之礼实乃惊世骇俗,徐老会看重并不奇怪。
于是,众人纷纷行礼告辞。
北面回廊处,年长男子叹息一声,说道:“我们也走吧。”
石植听闻叹息,扭头问石衍:“兄长为何叹气?”
“我所想一点都不错,此人实有本事,虽支会了门人,但奈何还是没有挡住他,让他入了府。”
石植听到他说,不禁心想,今日梁易技法惊人,泣动天地,倘若入不得府,自己定然也看不到刚刚之景,未免过于遗憾。
是故,他说道:“兄长何必忧虑,徐老也说了,我涂川一脉势落,倘若有这等人才,巫祝一道定然可以大兴,应该欣喜才是。”
石衍苦笑摇头,自己这个弟弟未免太过天真。
“今日在所来的少年当中,你本表现最为卓越,徐老对你也是赞赏有加,想来日后少不了教导,有望随他前往司天台,但如今这梁易一出来,就难了!”
石植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说道:“兄长,今日我见到徐老,对他很是敬佩,如若他当真看重我,想来不会忘了我。”
石衍久处名利场中,喜欢揣摩他人心思,对弟弟所说之话颇不以为然,内心已经在想着要怎么谋划下一步了。
士族们先先后后离开了徐府,最后只剩下梁易三人和符老。
徐乙见三人衣物都湿了,于是吩咐仆人去准备沐浴之水,让他们洁身。
符老笑呵呵地站在梁易身前,说道:“小友,雷霆轰鸣,天公哭泣,此等异象,我还没见过哪个巫祝有这等本事啊。”
梁易微微笑道:“符老谬赞了,也多亏了师弟师妹配合,能让我依法演练。”
祭祀能顺利完成,他也委实松了一口气。
本来按照计划,他要念的祷词乃是水云巫观传承下来的那篇,但庭中少年各显神通后,他便知道那实在过于平凡,于是还是临时换了祷词。
演练完毕的一刻,他体内气窍灵力一滴不剩,心神黯然,差点便以为要死了,真可谓凶险无比。
如今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仆人少顷便准备好了热水,请他前去沐浴,并且告知徐乙将会在霜亭水榭等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