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此刻的万药堂后苑,亭台清冷,荷塘水净,莲萍相依,安宁静谧。塘畔杨柳,园中山石,花圃竹林,尽沐于月色下。
曲红从冥思中睁开眼眸。
不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外,‘笃笃’叩门,“掌堂大人?”
“我知道了,让他等一会。”
“是。”
“臭小子,三更半夜不睡觉干嘛。”
曲红嘀咕了一下,下床不紧不慢地穿着。她瞟一眼计时的水漏,取下药士袍披在身上,打开门就见丫鬟站在外面。
“掌堂大人,闻公子在外面,说有要事要见您。”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曲红摆摆手,径自出去。
“是。”
丫鬟松了一口气,急忙退下。
曲红来到前厅,却见闻悟站在外面没有进来。显星,还是显兴?总之两兄弟的一个就在门口站岗,俩人都没说话,场面看起来一度尴尬。
“大半夜把我吵醒,我需要你给我一个不发火的理由。”
“救个人。”闻悟回过头来,轻描淡写地一说。
“谁?你?”曲红上下打量他。
“元家的三少爷。”
“你当我是坐堂的大夫吗?”曲红一皱眉,不悦地道。
“人快死了,还有一口气,来看看你有没有办法。”
曲红一怔,看着他,“你耍我玩呢?”
“没有,真的,人就在外面。”闻悟往后一指外堂。
曲红一时哑了,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闻悟却不慌不忙,问:“救吗?”
“不是,你这……”曲红被他淡定的样子给整不会了,哭笑不得地道:“人快死了,你还这么淡定?你逗我玩呢?”
“死的又不是我。”闻悟耸耸肩,“再说了,跟他不熟。”
“不熟你还往我这里带?”
“我还住在元家,不救不大好。”闻悟很坦率地道。
“那你是要救还是不救!”
曲红给他气得笑了,“我可跟你说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每个人都来找我,我不得累死?你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要浪费我时间,以后也不要什么人都拉到我这里来,天天求着我看病治人的那么多,我不可能来一个接一个,我又不是活菩萨。”
闻悟点点头,“那就看一看吧,救不救得活没关系,我想你帮我看看伤口。”
曲红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对他的伤口有点兴趣,你见多识广,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闻悟稍顿,补充道:“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拜托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哎,算了,过去看看吧。”曲红听得云里雾里,不耐烦了,瞪了他一眼,说:“这可不是义务,记住了,你又欠我一次,以后要还的。”
闻悟笑而不语。以后的事情,当然是以后再说了。
“你笑是什么意思?明天给我背一遍药本纲目!”
“啊?为什么?”闻悟脸色一变。
“不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你不讲理呀。”
“讲理?我是你老师,诶,对哦!有你这么跟老师说话的吗?差点被你蒙混过关了,不尊师重道,明天再加背一遍弟子篇!”
“你……”
“叫老师!”
……
俩人一边拌着嘴一边走远了,哪有一点像师生?
门口的显星还是显兴面无表情,只替那快要死的谁默哀了几秒。同时,他心里又有些惊讶。这个叫闻悟的少年,与曲红拌嘴,极其自然,丝毫不怯,真是活久见了。在泰明府,曲红可是出了名的难接近,看似温和,实际冷傲、严肃甚至有一些苛刻。别的人不说,作为亲卫,他就见过不止一次工云飞在她面前吃瘪。工云飞是谁?泰明府的府主!然而,这闻悟呢?在她面前不仅谈笑自如,甚至有点没大没小,她竟然都容忍了。难道这就是作为学生的特殊待遇?
与此同时,外堂的前厅,场面有些失控。
元青松眼见元浩是进气少出气多,身体都开始凉了,逐渐失去理智,意欲冲进内堂,与万药堂的药士和护卫发生了冲突。这年头,基本上每个家族的年青一代都会习武,手底下都有一定功底。尤其像元青松这种,身高体壮,练武的底子还在,真不顾一切起来,普通的甲士都挡他不住。当然,万药堂也不是一般地方,几个护卫可不吃素,纷纷亮出武器。
“住手!”
幸好,闻悟、曲红出来得及时。曲红一咤,声音脆而锐,自带一股压迫感。全场一滞,众人停了下来,纷纷注目。
曲红没管任何人,素手一挥,“无关的人出去!”
“掌堂大人……”
“出去!”
“三伯,你们先出去。”闻悟见元青松一脸的惶然绝望,头发披乱,哪还有平日威风凛凛的模样?虽然是说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这爱子之心,却是真切。至少在当下,闻悟跟他还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又多说了一句,“老师会尽力的。”
“好,好,闻悟,拜托了,拜托了……”
元青松已经失了方寸,完全顾不上形象,抱着手拜了几拜,而后就被护卫半推半请地赶了出去。
闻悟稍稍颔首,心中却无波动。爱子情深是不假,但元浩自小骄横跋扈,也与这脱不了关系。若是今天换了是元浩将别人打得半死了呢?他一样会爱子情深,护犊子只会更狠,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闻悟对此可是深有体会,甚至还记忆犹新。
“将人抬进去。”
曲红让两名值守的药士将元浩抬到内堂,然后将剩余的几个闲杂人等驱离,“你们退下,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
闻悟上前看,“还有救吗?”
“你当我是神仙哦?看都还没看。”曲红白了他一眼,吩咐留下的两名药士协助将元浩转移到医术台,自己则往后面找工具。忙着的时候,她还有暇分出一部分心思讲教,“难得有机会,你也好好看看吧,算是提前给你上实练课了。”
“好像已经死了。”
“这就是假死,再迟片刻才会死透。这时候你摸他脉搏是没反应的,须要看他瞳孔与脑温……”曲红取出一扎银针。
这时候,协助的两个药士已经将元浩的上衣剪开,将伤口露了出来。
闻悟在旁看着,眉头轻皱,“这是中丹田吧?连接心脉,看样子是废了,还用救吗?”
“呦,这些天没白背书嘛。”
曲红笑了笑,指尖在伤口处稍稍按压,血就‘咕咕’地从元浩七孔冒出来。她的黛眉一扬,说:“呵,若是换了别人,他确实可以拉去埋了。不过嘛,算他命不该绝,遇到了你老师我。小子,好好看着吧,以后少怀疑我六级药士的身份!”
“呃。”闻悟讪讪尬笑。
“看好了,这叫银针度命。”
曲红的神色变得如水一般的冷静,指尖于银针上掠过,挑出一根,手势如落子,针尖疾而准,直刺元浩的心脏位置。
闻悟的目光略凝。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认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在一边的药士则是激动不已。对于绝大部分二三级的药士来说,能够亲眼目睹六级药士施术,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了。
曲红却丝毫不为外界影响,手中的银针越来越快,到得最后,她一呼一吸之间就要落下一针,针针间隔几乎不差毫厘,节奏不见一丝变化,平稳而精准,颇有行云流水之感。甚至乎,她都没有触碰伤口,整个过程不沾一点血污。
闻悟看在眼里,虽然没有像旁边的两名药士那样看得如痴如醉,也着实有点惊讶。但他惊讶的点不在于曲红的技术有多精湛,而是她的针法。
这也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