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公子好胭脂
夏岚平日在天际刚吐鱼白时便醒,长久下来,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心中揣摩了许久的公子突然归来,与她而言,更像是命运的捉弄。
今早,夏岚向往常一样来湖边阁楼的三楼打扫。
她登上楼后,看到公子的房门大敞,竟是起的比她还早,夏岚有些诧异。屋里寻了一圈,也不见公子的踪影。
“难道公子屋里还有暗室不成?”
想起前天夜里的情景,夏岚心中不由嘀咕。转了一圈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夏岚只得无奈放弃。
退出房间,夏岚余光扫了一下下方晨雾朦胧的湖,忽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看去,湖中心隐约有个身影。
湖中泛起云雾,她时长见到,加之此地人烟稀少,她一开始也怎么注意湖中会有人。
夏岚趴在栏杆上,目色不离湖心那朦胧的轮廓,不时喃喃自语:“夜公子,他……他真的是夜公子吗?还是两个长得十分像的人。不然昨夜,他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他真是夜公子,那夫人……”
晨光散落,云雾渐散,湖中的身影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这明明就是夜公子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夏岚这一乱想,差不多个把时辰过去,就连湖中心那身影什么时候离开也不曾察觉。
“小岚,早。”
近在咫尺的声音如春雷乍响,夏岚吓了一跳,瞬间拉回了思绪。
夏岚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可把她吓坏了,赶忙规矩站直,怯声道:“公子早。”
舒长夜看出她的拘谨,含笑轻声道:“放轻松,我又不是饿狼,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夏岚颔首不语。
舒长夜笑道:“随你吧。听林伯说你的厨艺是一绝,今日早点可有什么特色?”
夏岚讪笑道:“林伯谬赞,在公子面前,夏岚何敢称一绝。今日早膳主要有二,第一道是鲈鱼白粥,用的是赶早捉江鲈鱼,肉质鲜嫩,加了特别调制的香油腌制半时辰,可去腥又不损其口感,和小白米微火慢熬半个时辰方才出锅。”
舒长夜感慨道:“一碗鲈鱼白粥居然能花这么多功夫,那第二道呢?”
夏岚继续道:“第二道是葱包烩,是将油条和小葱裹在面饼内,在铁锅上压烤至脆黄,再蘸些酱汁配以食用即可。这酱颇为考究,不同酱汁口感不同,不知公子喜欢什么口味?”
舒长夜不假思索道:“口味一般是清淡为主,你是行家,可有主要推荐的?”
夏岚道:“酱汁一般分为甜酱、咸酱、辣酱,这其中夏岚比较偏好甜酱。一口葱包烩,一口鲈鱼白粥,鲜香可口,甜而不腻,是早膳的不二选择。”
舒长夜面上含笑道:“听了你说这么多,倒是馋得很,这两道美食还要多久才能上桌?”
夏岚面露微疑,低声问:“上桌?”
舒长夜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对呀,难道不是为我准备了早膳嘛?”
夏岚埋下头,支支吾吾道:“这个……公子……林伯早有吩咐,不可打扰公子,所以……”
舒长夜苦笑道:“敢情你讲的色香味俱全,就做了你自己那份的?”
夏岚点头,嘤嘤细语回答:“嗯。”
舒长夜叹了声气,随后又问:“那还有剩下的没?”
“剩下的?”夏岚心中疑惑,身份尊贵的公子会食用剩下的?转念一想,她回道:“食材还有不少,公子要多少?”
舒长夜道:“两碗鲈鱼白粥,葱包烩多来点。”
“公子稍等,马上就来。”
夏岚快速说了声,他哪还待得住,溜为上策,撒腿便跑,像是正在经历生死逃亡。
舒长夜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含笑不语。
转视周遭,他心中又是阵阵感慨,离开多年,此地的一草一木,似都未曾改变。
没过多久,夏岚便端着早膳走来。
夏岚手艺不俗,但更绝应该是刀工。
碗盖揭开,白粥还在沸腾着,只见碗中鱼肉,粒粒如米,教人分不清是米还是肉。
舀起一勺,鱼香裹着粥气,未食用已觉得此粥在腹。
小食间隙,舒长夜让夏岚讲一讲近些年苏州轶事,他离开数年,此间变化知之甚少。
夏岚也不多讲,毕竟曾离开几年,回来后平日也只待在府中不怎么出去,对于外界事物也只是听耳传。
“西边公子,我倒是想会会,怎么才能寻到他?”
夏岚回答:“听闻城西有条小巷叫隐声没,西边公子经常出现在那里。”
舒长夜笑道:“隐声没,有意思的名字。”
……
眼望去,巷子不见多深,约百丈纵深,大概两辆一驹马车并宽。
两侧的青砖瓦房,有的只剩下断壁残垣;有的墙皮脱落七七八八;有的东墙透光,屋顶漏雨。
苔痕添绿,斑驳可见,看着不觉有些萧楚。
零散过往行人俱是粗衣麻布,面上无精打采,好似教阎王勾去魂魄,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副空皮囊。
苏州城沦为世家的玩地后,这条名为‘隐声没’的小巷,便是苏州城西劳苦平民可稍安心的地方之一。
隐约可闻街上有踏马声急,舒长夜凝神细听,果然是。
只是如此落败之地,谁会倾力赶来?
不一会儿,十数匹良驹出现在舒长夜视线里,掀起阵阵烟尘。
赶在前头的最为意气风发的男子,黑发用金冠束起。
在他的金冠中央,镶着一颗猫眼般大小的玉石,在朝阳下闪闪夺目。
“吁……”
一声勒马,腰盘微动,这位贵公子已是平稳落地,脸上挂着春风般的笑意。站在巷口,往巷子里面探去。
主子未下命令,一干仆役早冲在最前头,看着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不想这位贵公子刚出现,好似神医妙手,巷子里的百姓脸上登时有了神色,好个生龙活虎。
“那人是……西边公子!”
“啊……是西边公子。”
“西边公子来,快跑呀!”
一时间,巷子里惊叫四起,众人慌不择路,拔腿便四处逃散。
再望去,巷子里空空如也。
摊子东倒西歪,果蔬布匹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然,过了一小会,却见逃散的百姓又慢慢退了回来,他们神色惊恐地望着身前之人手中寒光。
“雕虫小技。”西边公子朗笑道,“你们听着,本公子一向秉承不伤人的优良传统。现在,你们当中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站出来,一字排开。”
听着主子发话,边上的仆人亦是晃了晃手中银光,似在说“莫废话,自个出列,免得受皮肉之苦。”
西边公子的犹如圣皇降旨,莫不敢不从。
立刻见一个十五岁模样的少年微微颤颤走出,埋着头,不敢抬起半分。
西边公子当头喝道:“你是不是傻!”
天下孰人不知西边公子的优良传统?
西边公子说完,见一仆人走上前,狠狠给了那‘混蛋’一脚,“你一个男的出来凑个屁热闹,滚回去!”
这不,一破优良传统,符合条件的女子匆忙出列,整齐站好,深埋着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西边公子点点头,这回的表现他非常满意。
走过去一瞧,西边公子蓦然跳了起来。
“什么鬼出来吓人,滚滚滚!”
“彪子,这个赏你。”
西边公子看向下一个,“嗯,你嘛……给老五送去得了。”
西边公子慢悠悠一个个看去,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不觉有些失望。
“唉,还是差了点。”
“如今的质量是越来越差,日后该如何是好?”
西边公子一个一个仔细瞧去,粗略看过一遍,竟没一个合格,不由叹息。
当他回身之际,两眼不觉闪过一抹惊喜,连连喊道:“里面靠左的那个,别看了,就是你,出来呗!”
被西边公子当众点名,女子神经立即紧绷起来,踱着小碎步走出。
“你怎么没有遵守本公子的优良传统?”西边公子问话,言语中带着些不满意。
“回公子话,您方才说十三岁之上和二十岁以下出列。贱女年庚二十三,不符合您说的条件。”
“本公子看你也就十九岁,快快从实招来。”西边公子伸手过去,勾起女子的下颚,双目注视着,话里怒意不减。
“求公子明鉴,贱女确是二十三。”那女子扑通跪下,连连拜磕,“若是公子不信,可问问……”
“这个……二十三确实大了一些。”西边公子插话道,他皱眉思忖,有些忧愁,“看来这以后得更改一下传统,嗯,很有必要改一改。”
“起来吧,此次便是你了。”西边公子展眉舒笑道。
说着他伸手一拉,女子便被他抱在怀中。
“回府。”西边公子瞧了怀中的佳人,朗声大笑,今日的收获不错。
“是。”闻言,所有仆役收起护刀,随主子离去。
西边公子上马,正欲归去,不想道上传来一道笑声。
“等等,公子,我也未满二十呢。”
西边公子等人忽看到一个人从旁边的废墟中走出来,穿过那群行尸走肉的百姓,在马前差不多五丈处站定。
西边公子左边仆役喝道:“何来的贼子!”
只见那男子徐徐走来,并未回话。
右边的仆役也是喝道:“胆敢再靠近,教你好受。”
然,男子还是没有回答。
但觉影子一晃,那男子登时出现在西边公子的宝驹身前。
似感到威胁,马儿立刻跃起,挥着两只前蹄。
马儿受惊,非常人所能控制。
更何况马这种神奇的物种,大多数穷苦百姓近些年也只是偶尔远远见着。
少女不觉惊骇,手舞足蹈,身子摇摇欲坠。
西边公子一边护着美人一边极力稳住坐骑。但今日他的宝驹不知为何,似潜藏的野性全给激了出来,正极力挣脱控制。
不多久,西边公子终力竭,身形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少女没有了守护,也被甩开,整个身子悬空直坠落。
少女惊叫不已,但又觉身子一轻,似被一股力量托着。
“姑娘莫慌,回去吧。”少女耳际传来一道安心之声。
她惊魂未定看着那张贴近的冷俊的脸,面色微羞,轻声答道:“多谢公子!”
左右仆役大惊失色,赶忙下马扶起主子,拍去身上烟尘
一个仆役挥刀指着怒喝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敢吓本公子!”
舒长夜轻笑道:“鄙人姓舒。”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敢如此无礼,西边公子怒意盛然,指着前方下达杀旨:“上,杀了他!”
立刻,十名仆役挥着长刀,霍霍劈来。
晨光初照临,朝气映漫天。
那十名仆役一个闪身,已经将舒长夜团团围住,手中长刀各是狠厉劈落,又像是一个钢刀大网在罩向舒长夜。
受惊的百姓只觉一阵风起,冷冷寒光映目。即便相隔甚远,下意识里还是寻一安全之地,不敢多看一眼。
胆大点的,趴在断墙边偷偷望了几眼。
这一望却教他大跌眼镜,他们看到一个如朝阳般耀眼的身影冲破长刀大网飞起,方瞬之间,地上东倒西歪躺满了人,各是捂着胳膊,腹部,腿脚等。
在看一眼,那位青年人迎着晨光站立,挺直犹如一道通天剑气,劈开所有的阴霾。
如此情景,西边公子也不觉一呆,他没想过真的来了一个找茬的。
他轻轻跺脚,脚边横卧的长刀弹起,他顺手一操,手中已握着那把四尺长三寸宽的长刀。
“坏了本公子的好事,岂能留你。”西边公子双目中泛起寒意。
声落时,只觉风起飒飒,一抹银色划过天地。
西边公子平日里只求红袖添香枕酒月,手下也是空闻主子身怀绝艺。如今一展身手,教他的仆役心中直喊佩服。
舒长夜对直突而来的刀影不予理睬,迈步往前,抬手轻轻一扫,又收势往前一送,便见一黑影倒飞出。
“公子!”还能动的仆役,赶忙忍着痛跑过去扶起自家公子。
西边公子重新站定,眼中的怒火更比之前。
现今的苏州城听到‘西边公子’四字依然不为所动者寥寥无几。令他更为不愉快的,是舒长夜傲慢无礼的样子。
脚下微动,似离弦之箭。
“坏本公子好事者,必诛之。”
话未尽,西边公子提刀杀到舒长夜跟前,若再进一分,便又新添一冤魂。
舒长夜脚踏奇步,连避开几次夺命之招。
“刀耍的不错,不过用来杀我似乎还不到火候。”
忽的他探掌如魅,击在刀身,掌劲迸发,长刀脱开西边公子的控制,落地西边公子身后五丈处。
又见舒长夜掌沉三寸,笔直一按,印在西边公子胸口。
接连受制,西边公子气恼之极,不待舒长夜收手,西边公子双手锁来,舒长夜有些诧异,那一掌他虽力道不大,但一般人却也不敢硬抗。
西边公子反其道而行之,身子往后一沉,双手锁着舒长夜的手往后一拉,竟是将舒长夜带了过去。
力随身动,寻得一丝破绽,西边公子趁时出击,右手一操,腰间藏的短刃拔出,直刺向舒长夜心口要害。
舒长夜岂能就此落败,另一手也探出,掌行鬼魅,飘忽如烟,一个眨眼便击在西边公子持刃之手的手腕,格挡住刀路。
随后舒长夜脚下用力一蹬,身子倒翻腾起,轻如飞鸿,从西边公子头顶翻过。同时,舒长夜踢出一脚,结实印在西边公子后脑勺上。
西边公子惨叫一声,脑袋发懵,身子摇摇晃晃跌倒在地。
不过,西变公子咬了下舌尖,痛感刺激,也恢复三分清醒。在他倒地的那一刻,手中短刃也脱手飞出,刺向舒长夜要害。
舒长夜刚落地,便觉寒光刺目,他扫了一眼地上,脚尖微提,一柄长刀飞起。
长刀至视线平齐高度,舒长夜左手轻弹刀身,长刀随即平卧,他右手化掌出击,轰在刀柄上,便见长刀迎着那抹寒光飞出。
只听得叮呤一声,短刃行径微易,刺向旁边大树。而长刀则继续前进,速度不减。
西边公子身怀绝技为苏州城不传之秘,但此下之争竟连连落败,教人不由猜测起那神秘男子的来头。
西边公子死死盯着飞来的长刀,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长刀不偏不倚,恰好落于他两腿根处。且看他面额,直冒豆珠般冷汗,人也险些昏死过去。
舒长夜走近,盯着西边公子说道:“西边公子好胭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西边公子退到了墙角,颤颤回答,“对对对,少侠说的都对。”
“很好,真心不妄我为你亲自跑一趟。”舒长夜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既然好这口便吃呗,这可是烟雨阁弄雨姑娘的胭脂哦。”
西边公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舒长夜手中的物件,外观小巧精致,盒子中央刻着一个‘雨’字,想来真是弄雨姑娘的东西。
但毕竟是胭脂,吃了可是会死人。
西边公子看向舒长夜的眼中多了些哀求。
舒长夜含笑道:“没事,这盒是纯天然的,死不了。”
舒长夜先前对那些仆人出手,却是并未全部下杀手。好些人瞧得主子受人威胁,又是连连喝道:“大胆,敢对公子不敬。”
舒长夜移目看去,淡淡一瞥,喊话之人面容一僵,登时又倒了下去。
余者见此,哪还敢言语半句,俱是倚着墙角,警惕着盯着神秘的男子。
西边公子双手颤抖地接过胭脂盒,不愧是弄雨姑娘所用之物,刚与空气接触,香气便融入这片天地。
轻轻掀起盖子,香味更加浓烈,仿佛一方香薰世界。
弄雨姑娘的胭脂与寻常有所不同,不是水态,也不是粉状,而是呈凝脂态。晨光拂照,澄澄透亮,好看极了。
舒长夜盯着西边公子,问道:“怎么,如此好看之物不舍得吃吗?”
这话是随口一说,但在西边公子听来,却是死神催命,精神猛地一震,不敢多想。
弄雨姑娘的胭脂真好看,可好看的东西往往隐藏着危险。就像是玫瑰花,色香俱全,偏偏有刺。
西边公子有手指扣下一丁点,入口即化指留香,比起家中名厨制作的山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第一感觉是:“世上竟还有这么好吃的胭脂!”
西边公子不觉贪香,小小的一盒胭脂,他竟一口闷了。盒子缝中残留的汁末也不放过,舔得一干二净。
舒长夜问道:“好吃吗?”
西边公子想也不想,回道:“好吃。”
舒长夜点头笑道:“好吃就多吃点。”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物,俨然还是胭脂,不过与前一盒比起,从包装到香味差之甚远。
传言西边公子好胭脂,如今亲眼所见,即便是寻常百姓,震惊亦是不小。
只是此胭脂非彼胭脂!
热闹看足了,至于西边公子怀着怎样的心情吃下两盒胭脂,只求温饱的百姓哪会多想。
怀春少女呆呆着望着远处的那道身影,白衣飘飘,含笑温煦,不由将头埋低了一些,却又不时悄悄偷望一眼。
……
城西,郑宅。
回廊中步履匆匆,端水的,捧药的来回奔忙。
两个仆人形色焦急,连连高喊:“让开,快让开。”
他们二人架着一萎靡不堪之人疾步掠过,仔细瞧去,正是人人敬畏的西边公子郑原义。
婢女们在狭窄的过道里艰难避让。
一婢女脚下被绊,重心不稳,手中之物向前飞出,哐当当,洒落一地湿渍。
上吐下泻,数个来回,郑原义比那焉了的花儿还废。
“混账!胭脂好吃,但放泻药就很过份了!”
“老子……哼,本公子非杀了你不可!”
尽管如此,郑原义心中的杀意愈加强烈。
郑原义有气无力吩咐道:“走,去师父那。”
为优待师父,郑原义让人特意腾出后院东阁,更是二十四小时好吃好喝好玩待命。
未至,有仆役匆匆跑来,“公子,西风大侠已出府一夜,至今而归。”
郑原义憋了一肚子的词无处说起,只好摆手作罢。临了又是吩咐:“师父回来后,立马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