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这等事?”李弘脸色大变,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宫女内宦:“是哪个在太后、太上皇面前鼓唇弄舌,散布谣言,不惧族灭之刑吗?”
殿内众人顿时跪了一地,李弘虽然素来仁厚,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不要说这里的都不过是些宫女和刑余之人,天子家奴罢了。李弘就算一句话都杀了,也不过是他的家事,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圣人不必着恼!”李治挥了挥手:“你们先都退下吧!”待到宫女和内宦们都离开了,他才咳嗽了一声:“其实阿武这句话说的也不全对,旁人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我劝她也没用,只好今日当着你的面问清楚,也好安她的心。”于是他将那天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弘苦笑了一声:“都是孩儿的过错,原先想给阿耶一个惊喜,却不想反倒适得其反。”
“惊喜?什么意思!”李治问道。
“是这么回事!”李弘将几天前王文佐告诉自己二位姐姐尚存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孩儿本想着二位姐姐从倭国回来,与您骨肉重逢,是件天大的喜事。便想着在清晖阁旁的那座偏殿好生修缮一番,当做二位姐姐的临时住所,与阿耶您重聚数日,却不想竟然引起这等误会。”
“你是说素雯、下玉两个孩子都还活着?”李治下意识的从锦榻上站起身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妻子脸色陡然变成铁青色。
“不错!她们都很好!”李弘笑道:“只是她们现在都在倭国,回来还要些时日!”
“倭国?”李治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为何要跑到倭国那等蛮荒之地去!”
“咳咳!”李弘神色有些尴尬,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三郎说当时长安因为发遣恶少年去安西的事情引发了暴乱,西市都被烧了,二位姐姐都当时已经吓坏了。三郎本欲将二位姐姐送到宫里来,姐姐们却坚决不允,素雯姐姐还说若是送她们回宫里,她们就立刻自刎。三郎没奈何,只得将二位姐姐暗中送出了长安,安置在自己一位亡故袍泽的遗孀家中,只说是自家远方姐妹,前来投奔,请其代为安置。但二位姐姐年纪渐长,容貌气度与常人大异,三郎怕被旁人看出破绽,惹来麻烦,当时他已经平定倭国,索性将二位姐姐接到了倭国。那儿虽然地处偏远,但倭人憨直,素敬畏鬼神贵种。所以二位姐姐在倭国操持寺社之事,倭人视其为神女,十分敬重!”
李弘正说话间,只听的啪的一声响,却是武氏一把推翻了旁边的凭几,起身进里屋去了。此时李治也想起了当初妻子逼迫自己将前妻的两个女儿送到寺庙的故事,再和李弘说的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哪里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子二人不由得相视无言。半响之后才听到他幽然叹了口气:“弘儿,既要保住你二位姐姐的性命贞洁,又得避过这么多双眼睛,把事情办的滴水不漏,这些年来还真是难为王文佐了!”
“是呀!”李弘叹了口气:“孩儿那时候还小,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三郎为了二位姐姐,真是把身家性命都顶上去了,稍有半点风声,便是满门诛灭。而这么多年来,他谁都没说,把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扛了。若不是孩儿登基,他恐怕要把姐姐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一辈子,谁又知道他是这等义士?”
“是呀!”李治叹了口气:“寡人本以为这两个女儿早已不在人世,却不想还能再次相见,当真是意外之喜!对了,算起来素雯和下玉年纪都不小了,可有婚配?可有子嗣?”
“这个——”李弘脸色有点不好看:“听三郎说,二位姐姐经历那次事情之后,就对于婚配之事不太感兴趣,尤其是去了倭国之后,平日里都是出入寺院之中,向沙门研习佛经,虽然未曾剃度受戒,但用度饮食与比丘尼颇为相似!他也不敢催逼,所以便一直这样子!”
“这怎么可以!”李治喝道,旋即苦笑道:“罢了,没有就没有吧!只要还活在世上便好,我这个当爹的什么都没做,倒也没有颜面说她们的不是!”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李弘便起身告辞了,送走了儿子,李治站在窗前发呆,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怎么了?可是在想念你的那两个乖女儿!”
“本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了,却又失而复得!”李治回头叹道:“这叫寡人如何不想呢?”
“哼!”武氏冷哼了一声:“方才看你们两个父慈子孝,都是好人,倒是就我一个坏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治叹了口气:“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又何必介怀呢?”
“我可以不介怀,人家可是记得清楚!”武氏冷哼了一声:“王文佐这一招好生恶毒,硬生生把一根尖刺插进天家之中,今后李家永世不得安宁!”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治笑道:“照我看,这王文佐虽然行事有些孟浪,倒也颇有几分古人之风,这等人物,先秦两汉不少,在今日却不多了!”
“好了,好了!”武氏怒道:“人家逼你退位,你却还说他的好话!看你这样子,真不像是太宗文皇帝的子孙!”
“阿武,事情一码归一码,岂可混为一谈!”李治道:“王文佐出手救素雯和下玉的时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哪里能想到今日?他当初那么做无非是扶危济困罢了,哪里有想那么多?你却是把他想的恶了!”
“好,好,好!你们都是好人,唯独我是个恶人!干脆你赐下三尺白绫,让妾身自尽了,去讨好那两个贱种,然后父女一家亲,岂不快哉?”武氏怒道:“雉奴你当真是老糊涂了,王文佐当初救人的时候也许没有想那么多,这个节骨眼上把你这两个女儿送回来,却肯定是别有动机。你想想,你这两个女儿在倭国这么多年却没有婚配,难道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这两人回来之后无论弘儿如何安排,最后都等于王文佐在天家打下了两颗钉子,今后麻烦事可就多了!”
李治闻言笑了起来:“如果真的能用这两个女儿把王文佐招为佳婿,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你就不怕王文佐居心叵测?”
“不怕,可惜太平小了些,否则我都想用太平招他为婿了!”
“你——”武氏被李治气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道:“你这样子,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太宗皇帝?”
“阿武,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和你都已经不在那宝座之上了!”李治叹道:“既然人已经下来了,心就要也跟着下来,不然你只会白白受苦。你原先担心弘儿要把你幽禁起来,但事实呢?孩子只是想给你我一个惊喜。你现在又担心素雯和下玉要害你,可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而且弘儿毕竟是你的骨肉,他又怎么会允许别人来害你呢?”
“那王文佐呢?我可是好几次要杀他的,他难道不会怀恨在心?”
“如果王文佐真的像你想的那样,那天夜里你就已经死了!”李治叹道:“你还不明白吗?那天夜里他有太多机会杀掉你了!”
听到丈夫这句话,武氏不由得哑然,正如李治说的,那天夜里控制清晖阁的就是王文佐,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后,只要他决定要杀,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那是为什么呢?”武氏问道。
“这还不简单?你是大唐的皇后,太后,是弘儿的母亲呀!”李治笑道:“王文佐他并不想篡位,如果他那天晚上杀了你,肯定弘儿对他不会像现在这么亲密无间,而且我退位之后,你也不可能再伤害到他,所以他自然不会伤害你!这个人也许不忠于你,不忠于我,但的确忠于大唐!”
“那对弘儿呢?”
“与其说是忠诚,不如说是喜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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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州,黄河。
“您看,那边就是砥柱!”
汹涌浑浊的黄河水奔流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脚下的甲板剧烈的摇晃着,让伊吉连博德脸色惨白,虽然曾经乘坐过简陋的倭人遣唐船,但这种裹挟在激流中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水流声,虽然旁边人张开嘴巴大喊,他还是听不清。
“郎君,那边就是砥柱,我们要往下游,就必须经过那里!”
伊吉连博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一阵酸水涌了上来,他顾不得太多,只能剧烈的呕吐起来。旁边人赶忙将他扶到一旁,他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点,有气无力的说:“今日便到这里吧,我们先找个地方靠岸!”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船终于靠到了靠近河边的一个小半岛上,跳板刚刚放下,伊吉连博德便连滚带爬的上了岸,先是呕吐,然后又喝了几口汤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点,摇头苦笑道:“这哪里是河,分明就是一个瀑布呀!”
“不错!”随行的官员笑道:“传说上古这里本是一整座石山,阻挡了黄河的去路,是以河水不得泄,冲破堤坝,淹没四方。大禹受天启,凿开石山,以为三门以通河水,有神门、鬼门、人门,而能通舟的唯有人门!”
“原来如此!”伊吉连博德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那大禹既然都把石山都凿开了,为何不索性把这几个岛也挖开了,我们今日也就省了气力!”
那官员听伊吉连博德这么说,也笑了起来:“确实有人也这么说过,不过当初大禹时关中之地并无都城,所以也用不着漕船转运,只要能通河水就够了,倒也无需通舟船,自然无需把剩下的岛屿都挖开了!”
“应该是的!”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那你说若是我们现在要把这砥柱挖开了,需要多少人工?”
“这个——”那官员苦笑起来:“郎君,这可不是需要多少人工的问题,说实话,您并不是第一个在这砥柱上打主意的人,前朝时就有人这么打算过,可惜失败了!这砥柱可不是一个土堆,而是个石山,否则河水如此湍急,早就被冲垮了,若要人工将其凿开,怎么可能?”
“你方才说上古时大禹就能,为何现在不能?”伊吉连博德问道。
“这个——”那官员一时语塞,暗想这厮怎么这么实心眼,都说了是上古传说了,他还要一点点较真,只得笑道:“上古大禹乃是圣贤,能役使鬼神,岂是今人所能及的!”
“好吧!”伊吉连博德看上去对官员的答案并不满意,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走到河岸边,凝视着河中浑浊奔涌的河水,半响之后才转过身来,对那官员道:“你应该听说过一些风声了吧?朝廷要在陕州设置水陆转运使,专门管理漕运转运之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由我来出任水陆转运副使,你对漕运的情况很了解,可否愿意来我手下当差!”
“愿,属下愿意!”
那官员闻言大喜,陕州位于今天三门峡市一带,是当时的漕运要冲,原本就承担着转运漕粮的重任,只是没有专门设立一个官职来管理。他本来在陕州不过是个负责管理渡口的诸津令,正九品上的芝麻小官,伊吉连博德消息这么灵通,还没上任就敢说自己就是未来的水陆转运副使,显然是上头有人的,既然出言招揽,这种机会当然要抓住了。
“好!”看到对方同意接受自己的招揽,伊吉连博德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吴津令你说说看,若要整饬漕运,眼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