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中,曹先生说了几件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关于官职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大唐天子已经委任了薛仁贵为鸡林道行军总管,节度熊津、倭国兵事!”
殿内一片死寂,大多数人人面面相觑,实际上这群土包子根本就无法理解藤原不比方才说的那话中的一连串官职后面代表什么,藤原不比立刻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咳嗽了一声,补充道:“换句话说,这位薛将军取代太政殿下,将成为你们的新主人!”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这一次武士们立刻就明白了。在当时倭国的政治语言里,换一个新主人可不仅仅是换个人而已,还意味着政治格局的大洗牌,确切的说就是重新分配领地,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看到武士们的反应,藤原不比十分满意,他把那几张信纸递给身后的李素雯:“公主殿下,您可以看一看信!”
“好的!”李素雯紧张的接过书信,细看起来,她可能是殿内对薛仁贵接替王文佐最为紧张的人了,毕竟这些武士们换个主子也不是不能混,最多多卖些力气,搜刮些珍奇物品,只要把薛仁贵伺候好了,保住领地也不难。而她和姐姐实际上就是个黑户,王文佐统领倭国,她们姐妹是上国公主、倭国大王的干妈,众人前呼后拥,高居于云层之上;可要是薛仁贵来了,等待她们两个的很可能就是三尺白绫,一杯毒酒。
她接过书信,飞快的扫视了一遍,的确是曹文宗的笔迹,信上讲了不少,都是关于新罗国的近况,但最重要的的确是薛仁贵前来新罗出任鸡林道行军总管、节度熊津、倭国兵事之事。她将信纸折好,纳入袖中,心中杂乱如草,仿佛荒芜已久的花园。
“敢问内府殿!”一名武士向藤原不比大声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大唐天子要让那个薛什么来统领我们?明明我们已经和太政殿下结下了主从的缘分!”
“是呀!”另一名武士附和道:“再说吾国自古便是天照大神和大国主神统治的国家,太政大臣殿下乃是大国主神的后裔,他与琦玉皇女生下了大王。当初二位大殿在四天王寺前杀白马为誓,非王氏为王,天下共击之;非有登城斩首破军之功而为尺寸封者,天下共诛之!我等方有今日,那个薛将军又不是天神后裔,凭什么取代太政大臣殿下?”
“就是,纵然唐国天子是天下之主,也不能随便派一人来统领吾国吧?”
“是呀!纵然他是天下之主,但若是如此轻视我等,那也只有张弓相抗了!”
“对,张弓相抗!”
“对,张弓相抗!”
就好像被煮沸的粥锅,殿内的武士们愈发激动起来,藤原不比举起双手下压,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请大家稍微忍耐一下,听一听公主殿下的裁断!”说到这里,藤原不比转过身,向李素雯跪下拜了拜:“公主殿下,大王身体有恙,太政大臣殿下、贺拔将军、元将军他们几个也都不在这里,还请您说几句吧!”
李素雯错愕的看着面前拜服的藤原不比,刚刚不是说只要自己坐在那儿,摆出一副威严模样,最后说一句:“就这样吧!”不就够了吗?正当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藤原不比似乎听到了什么,向李素雯拜了一拜,大声道:“公主殿下的裁断,臣听到了!”
然后他转过身,对众武士道:“殿下裁断,诸位请精心聆听!”
“阿哈!”众武士赶忙在两厢跪伏,额头紧挨地板,等待上位者的训示。
“殿下言:太政大臣是倭国之主,乃是天照大神和大国主神的神决,大唐天子出尔反尔,定然是被身边的奸臣所蒙蔽,才侵犯了大殿下的权力。这等不义之事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吾等既然向大殿下在神灵面前许下了效忠的誓言,那就绝对不能违背,否则即便是死后,也逃不过神灵的惩罚!”
“是!”众武士齐声应道:“吾等恭受公主殿下的裁断!”
“取酒和牲畜来!”藤原不比大声道,他正准备趁热打铁,让众武士许下新的效忠盟誓。却听到身后传来李素雯的声音:“等一下!”
“高安公主殿下!”藤原不比回过头,惊愕的看到李素雯已经站起身,走过了自己,向殿中走去,他赶忙俯下身体,急道:“您请回到坐位上,距离那些武士太近会有失您的高贵身份!”
李素雯没有理会藤原不比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她,给予她足够的勇气,向殿中走去。李素雯穿行殿中,就好像快船冲破海浪,那些原本粗鲁的武士们唯恐冲撞了高贵的少女,纷纷膝行向左右让开,碰撞拥挤成一团。她走到大殿中央,左右环顾,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都觉得似乎自己才是那个被注视的人。
“诸位!”李素雯的声音清脆有力:“数年前,王将军乘船抵达此地,船不过三,兵马不满五百;而仰祖宗庇佑、天地时运,草创基业,至今秋津岛六十六国之地,皆为所有。汝辈本为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终日苦耕难求一饱;然得逢将军,风云际会,世保富贵,此恩岂浅于江海?有人心者,岂无报效之志?今谗臣构难,荧惑天听,谗害忠良,诸位欲砥砺名节,宜速整兵以拒薛贼;如有欲从旨者,决去便在今日!”
王文佐平定倭国之后,往来定居倭国的唐人数量大大增加,于是在奈良周围形成了一种唐话和奈良当地方言混合而成的话语,倭人视其为贵人所语,边远领国的倭人干脆称其为“洛音”,认为和高贵的洛阳口音十分相似。李素雯年纪本来就不大,在倭国又已有数年,对于这种洛音早已熟稔,话语里面夹杂的许多汉文词汇,倭人武士们即便没听懂,也只会感慨高安公主殿下果然是天上人,所言非吾等俗人能懂的。不过他们大概意思还是听明白了,个个热血沸腾,齐声道:“吾等蒙太政殿下厚恩,自当效死!”
藤原不比见状大喜,他本来把李素雯请来就是害怕那些武士们不卖自己的面子,想要借助大唐公主殿下的声势压服不服之人,却没想到这高安公主看上去柔弱,但关键时候却如此刚强果决,果然不愧为流着天子血脉的高岭之花呀!他心里一边感慨,一边赶忙让外间的仆妇将血酒准备好,好准备盟誓。
不一会儿,血酒就送上来了,藤原不比请李素雯为先,然后便是自己,随后便是殿内武士,众人歃血发誓,决不接受薛仁贵干涉倭国之事,诸事完毕之后,藤原不比请李素雯先离开,刚刚登上乘舆,李素雯便好似全身被抽出骨头一样,瘫软下去:“藤原内府,我刚刚没有把事情搞砸吧?”
“没有!”藤原不比赶忙道:“公主殿下您做的再好也不过了!”
“是吗?”李素雯笑了起来:“那就太好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起身说了那些话,说完后就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这是神明之力!”藤原不比笑道:“您是神明庇佑之人,关键时候自然神明会降临于您身上!”
“真的假的!”李素雯有些不好意思笑了起来:“若是神明庇佑,那为何我和姐姐遇到这么多倒霉事情?吃了那么多苦?”
“玉不琢不成器!”藤原不比笑道:“那不过神明与您的磨砺罢了!再说若非神明庇佑,您怎么会遇到主上?”
“这倒也是!”李素雯笑了笑:“不过若是可能,我宁可神明不要磨砺我,就让我当一块石头,别当玉器了!”
“这种事情,就不是人力所能决定得了!”藤原不比低声道。
“是呀!”李素雯叹了口气:“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呢?内府,我有点累了,你先送我回去吧!”
“是!”藤原不比恭谨的点了点头,他送李素雯回到住处,才回到府内,开始写起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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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宫。
“殿下,这是臣的手下这半个月来对渭南县兵府事的文牍!”王文佐从袖中取出一卷绢书,呈送了上去:“请您御览!”
“好,好!”李弘兴奋的接过绢书,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大小的数字,根本找不到一点头绪,赶忙放到一旁:“我先放一边,待会再看。三郎,你这文牍可有节略?先说来听听?”
“有!”李弘的反应完全在王文佐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很简单,渭南县兵府废弛的原因有很多,但是真正根本的原因就一个,当地户口太多了!”
“户口太多了?”李弘愣住了,他没想到王文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是户口繁盛不是好事吗?为何却成了府兵废弛的原因?”
“对于朝廷来说户口多的确是好事!”王文佐笑道:“因为朝廷的税收如租、庸、调都是依照户口来的,户口越多,自然朝廷的收入就越丰厚。但对兵府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为何这么说?难道人多可供挑选的兵员就更多吗?”
“不!”王文佐摇了摇头:“起初可能是这样,但户口多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某州县户口越繁盛,当地可供挑选的兵员反而更少!”
“这怎么可能?”
“殿下可记得府兵是如何选兵的吗?”王文佐问道。
“自然记得!”李弘答道:“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才力又均先取多丁!”
“不错!”王文佐笑道:“一般来说,农村穷苦之人衣食匮乏,子弟气力通常是不如富人家的,而且穷苦之人连娶妻都不易,富裕人家不但可以娶妻,还可以纳妾,所以通常来说,越是富家,其子弟也更多,气力也比穷苦人家的子弟更大。所以您方才说的那三条,实际上都是一条,也就是说,府兵选兵选的就是富有之家!”
“三郎说的这些寡人倒是没有想过这么多!”李弘笑道:“可是这有什么不对的吗?难道说渭南县的户口多了,富人家反而少了吗?”
“正是!”王文佐点了点头:“渭南县可耕之地是有限的,户口越多,每户能分到的田地便越少,在淮南、江南等地,一丁成年可以授田百亩,而在渭南,一丁成年,能分个三十亩就不错了,焉得不贫?不错,当地确实有些精明之人,取山泽之利,行商贩卖,获利百倍,其富远胜过往。但这些人都是商贾,并不是在兵府之内,便是再有钱也是没用的!”
“嗯!”李弘点了点头:“三郎你说的其实不是人多,而是田少,对不对!”
“正是,殿下果然天纵明睿!”王文佐笑着点了点头,他很高兴李弘能够这么快抓住重点,现代人当然会总结府兵衰败的原因是商品经济的发展,土地兼并,权贵擅法,授田无法兑现等,但其中绝大部分事由都不是王文佐可以改变的,甚至都不可言说的。说到底,王文佐很清楚府兵制的衰败是历史的必然,不是他的一己之力能够阻挡的,他最多能够在不触犯既得利益集团的前提下,尽可能减缓这种衰败的速度,同时想办法减少一点人民的痛苦,再多的就不是他能做得到了。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大唐王朝的裱糊匠罢了!
“这就是宽乡和狭乡之事吧!”李弘笑道:“寡人前些日子在政事堂也曾经听臣子们说过,只是说苦乐不均,地利不尽,却没想到还和府兵废弛之事相关!这个倒也简单,将户口迁徙出去一些便是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