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站在帐篷门口,看着众将鱼贯走出,他能够感觉到那一道道怪异的目光,他知道众人心里想的什么,但他并不在乎——任何军事计划都只能有一个主要目标,而不是两个,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必须围绕这个目标而进行,“既要又要”在战争中是荒谬可笑的。
大唐在东北方向的战略目标是消灭高句丽,结好新罗是为了这个、苏定方领十万大军渡海远征百济是为了这个、灭百济后立即撤兵也是因为这个。
在这个计划中,泗沘驻军的任务并非平定百济,而是保持大唐在百济的军事存在,打破百济、高句丽、倭国对新罗的包围,确保其有能够余力支援唐军对高句丽的征伐。
这也是为何百济乱起之后,以检校带方州刺史的身份渡海而来的刘仁轨手头并没有多少军队,不得不依靠新罗出兵相助才在熊津江口取得了胜利,抵达泗沘城。——无论是远在长安的唐高宗,还是苏定方等前线指挥官眼里,都认为应当把有限的兵力集中到有决定性意义的平壤和辽东战场,而百济唐军只要完成牵制的任务即可。
如果百济唐军此时在任存城下与百济人进行会战,打输了自然不必说;即便是打赢了也没有足够的后继兵力来诸个攻打叛军控制的诸多山城,扩大战果,反而会削弱现有的力量,给新罗人乘虚而入的机会。所以在王文佐看来,这种无意义的战斗根本没有必要进行。
“三郎!”
“都护!”王文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帐篷里只剩下自己与刘仁愿两人。阴影笼罩老人的脸,让人无法看清是喜是怒。
“柜子里有酒,给我倒一杯,也给你自己倒一杯!”老人回到椅子中,疲倦的挥了挥手。
“是!”王文佐依命从事,他将酒杯递给刘仁愿,老人喝了一口,笑道“你总是能让我惊讶,好像在你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秘密!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像你这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卫公,另一个便是先帝!”
“都护谬赞了,属下如何当得起!”
也许是饮酒的缘故,王文佐顿时觉得双颊一阵发热,刘仁愿口中的“卫公”不是别人,就是唐初南平萧铣和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的卫国公李靖,当时人公认在开国诸将中唯一能与太宗皇帝相较兵法的,唯有卫公一人,王文佐固然自视不凡,但哪里敢与这两位相提并论。
“若论用兵你自然还远不及这两位!”刘仁愿笑了笑“但排兵布阵、调度指挥都是可以学的,唯独你这眼光是天生,学也学不来的。当初卫公破萧铣、辅公祏,灭东突厥,破吐谷浑;先帝于虎牢破窦建德,无一不是出人意表,见常人所未见,事后取胜众人才叹服不已。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正是大总管离开前叮嘱我的,就是刘刺史我都没有告诉!”
王文佐挪动了下自己的腰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数千年前相比,现代军队的编组、武器、战术编组等外在形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代军事知识无法原样照搬到古代,但战争的内核却没有什么变化,都是政治斗争的延续,是用暴力手段迫使对方服从自己意志的行动,集中兵力原则、进攻的突然性原则、间接路线这些战略原则在古今中外都是有效的。
但与知识被垄断的古代不同的是,这些战略学知识在现代社会是完全公开的,不但如此,网上海量的战史、国际关系史、回忆录书籍都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了古代伟大统帅是如何从情报中分析,判断,最后做出各种决定的。仅凭这些让王文佐临敌决胜当然远远不够,但凭已知的信息做大概的预判却并不难。
刘仁愿将王文佐的沉默当成一种对断后任务的顾虑,他赞赏的点了点头“三郎你无需担心,百济人的前锋距离我们还有至少一天半的路程,后面的步队距离更远,我另外再给你五百骑兵,如何?”
“多谢都护,属下一定不会让百济贼越雷池一步!”
浓烟升起,仿佛一根根伸向天空的手指,灼热的火焰舔舐着火葬尸体的柴堆,以填满他无餍的胃口,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唐人要撤兵了!”黑齿常之看着山下的火光,低声道。
沙咤相如无声的点了点头,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唐人不但在焚毁尸体,还将山路上抵御山上落石的战棚全部点着了,甚至还将山路最狭窄的几个地段挖断,显然他们这是在防备山上的百济人衔尾追击,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是在准备当天的晚餐。
“至少我们熬过来了!”沙咤相如长长出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大厅,里面摆满了等待埋葬的尸体,足足有三四百具,百济人可没有足够的柴火来焚尸,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挖坟,如果攻城战再持续几天,城内恐怕就有爆发瘟疫的危险。
“应该是国相领兵回来了!”黑齿常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否则唐人不会撤兵的!”
“这与我们无关!”沙咤相如指了指身后的大厅“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能够让这几千新兵打到这个地步,换了别人,任存城早就易手了!”
“是呀!”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走到墙角,靠着城垛坐了下来,靠着背后的石块“别吵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当黑齿常之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回援的百济人前锋已经抵达任存山城,他从探骑的口中得知百济人的这次进攻收获不小,虽然没有攻下述川城,但也将其包围了二十余日,在这二十多天时间里,百济人的游骑在富饶的汉江两岸大肆劫掠,收获了大批的粮食、布匹、铁器、人口和牲畜,可谓是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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