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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1 / 1)

大司马大将军、陈侯曹仁,自从一年前三路南征时,败在了东吴小将朱桓手中之后,便一直心怀惭恨,渐渐地,他的忧郁拖垮了他原本已经苍老的身躯。

躺在病榻之上的他不明白,自己随武帝纵横天下数十年,曾经不知挫败过多少敌人,可为什么,就偏偏折在了朱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中。

年迈的曹仁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回想过往,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场大战之中,最令他得意的一战,还是十多年前,自己在征南将军任上,与周瑜交锋那次。

建安十四年,吴故大都督,周瑜周公瑾,亲自率军数万,前来进犯自己防守的南郡。

记得当时,周瑜前锋数千人已至南郡城下,而自己则援军未至,情势危急。

自己登城远望后,便在大营中募得死士三百人,让麾下部曲将牛金领着这三百死士,前去挑战。

自己的意图,就是要让悍将牛金与三百死士,搅乱吴军阵型。

但,吴军势大,牛金渐渐被困在了吴军阵中。

长史陈矫在城上遥望,眼见着牛金等三百人就要被吴军吞没了,左右之众皆失色惊惧。

那时,自己意气奋怒,直呼左右取披挂战马来,陈矫等知自己欲下城救牛金,于是一起拉住了自己,劝说道:“贼众强盛,势不可当。何不弃此数百众人,将军何必要以身相赴!”

而自己并没有回应他们,只是披甲上马,带领麾下壮士数十骑,就这样出城去了!

城池与吴军距百馀步之遥,陈矫等以为自己只是在护城河边为牛金支持作势,课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渡沟直前、挺矛跃马,冲入了敌围之中!

陈矫等初见自己冲出,皆惶惧无措,直到亲见自己还城归来,这才赞叹道:“将军真天人也!”

也就是此战之后,自己得了“天人”之称。

此役毕后,三军将士无不佩服自己的勇敢,武帝也更器重自己,自己,也得到了第一个爵位,安平亭侯。

往事依稀,俱已成残梦一场罢了。

此刻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罢了,他的一世英名,也算是毁在朱桓这个小子手里了。

“什么大将军、大司马,什么陈侯。”

他躺在病榻之上,喃喃念叨着:

“真是无趣啊......”

大将军那握刀握剑的手,此刻好像一段干枯的古木,重重的垂到了榻边。

————

嘉福殿内,曾经年少时,无话不谈的兄弟,此刻却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

殿内,香云霭霭,娇娥扑扇。

案上,黑白纵横,青枣置中。

皇帝曹丕正在和他的三弟任城王曹彰奕尝枣。

面容慈祥的卞太后,此刻正依靠在榻上,微笑的看着两个孩子弈棋。

多么像儿时一般啊,他们兄弟几个都是那么的和睦。

卞太后一直希望的,就是他的几个孩子们,子桓、子建、子文,可以好好的互相辅弼,兄友弟恭。

此次子桓没有让子建留京,本来让她十分恼怒,不过今日看到他们兄弟之间如此和睦,她也就放心多了。

炉香阵阵,棋子时敲。卞太后倒是泛起了一丝困意,她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就沉睡了过去。梦中,是一阵欢快的童音。

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儿们。

“二哥,二哥,陪我和四弟玩儿,好嘛……”

“好啊,哥哥陪子文练剑去!”

“二哥,我作了新诗,帮我看看吧……”

“四弟的诗,写的真好,终有一日,一定会超过二哥,要努力哦……”

卞太后就这样面带微笑,在梦中照拂着她的孩子们。

她看到子文长出了黄黄的威武的胡须,披上了沉重的铠甲,他不再玩自己的木剑,他的手中,取而代之的,是锋利的铁戟。

她看到,她的子建长的越来越隽秀潇洒,他渐渐的学会了喝酒,他的诗,甚至好过了他的父亲,自己的夫君孟德。

她还看到啊,他的子桓,眉眼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那样,深不可测,霸气凌厉。她也看到子桓又在为自己剑不如彰、诗不如植而忧愁,生怕因此让父亲失望。

堂上,曹丕、曹彰兄弟二人,此刻仍在对弈着。

“三弟,你还记得,数年前,你与伯仁北伐乌桓的事情吗?”

皇帝的表情,此刻明晦不定。他虽然口称三弟,可是神情中,明明还是将曹彰当成一个野心臣子来看待的。

曹彰此刻皱眉不语。他不明白,自己的二哥为何要如此残忍。明明不愿意信任自己,要让自己的一身本领、满腹韬略随着自己老死在封地,可是却偏偏要时常提起自己曾经最辉煌、如今最不愿意被人提起的往事。

因为,往事越是辉煌,如今的自己,就越是暗淡无光。

过了良久,曹彰将手中的黑子重重的落在了棋盘上,然后以他凌厉的目光盯着他的皇帝二哥。

曹丕饶是九五至尊,依旧还是被这摄人的目光惊了一跳。

“陛下,臣,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句古语,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曹丕听得出来,这句寒意十足、冷冰冰的话,是什么意思。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他这是在说,当年北伐乌桓、离开邺都时,自己没有去送他这个亲兄弟,反而对伯仁一个外姓之人如此看重。

“子文,你知道吗。曾经,二哥是的的确确希望你和子建好好的。”

曹丕此刻语气低沉,脸色阴鸷而狰狞。他也用同样凌厉的目光去和曹彰对视着,一字一句的说道:

“二哥不明白,你和子建为什么就不能想着好好辅佐二哥,为什么,为什么就非要和我争?

你知道吗,那一年,父王出征时,居然让不是太子的子建留守邺都!还有,直到他临终弥留之际,还想着将你从长安召回来!”

曹彰听了这话,只是苦笑,并不言语。

“子文、三弟!”

曹丕此刻眼神愈发阴狠,他沉声问道:

“二哥问你,当年父王驾崩,你为什么要问贾逵,魏王印玺的下落!”

曹彰听闻此话,心早已凉透了,此刻话不多说,依旧只是嘴角冷笑而已,那一丝冷笑,让他的黄色胡须微微颤动着。

曹丕见了他这副面容,心灰齿冷已到了极点。

“啪!”

曹丕将手中白子重重落于棋盘之上,登时封死了曹彰的一片黑子。

“陛下果然棋艺精湛,臣,佩服至极!”

曹彰此刻连二哥也不愿意称呼了,而是冷冰冰的改口称陛下。

“子文啊……”

此刻,曹丕的脸色突然不再那么的狰狞,而是变得十分平静。

那平静之中,带有三分怨怒、三分不舍、三分怜悯,以及一分,苦痛。

“子文,你不要怪二哥,你早就应该明白,这盘棋,你是不可能下赢我的……”

“……”

曹彰本想反唇相讥,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般,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在燃烧一般,他的五脏六腑在好似在炉火中烧烤,这种感觉令征战沙场、面对刀枪剑戟都不会眨眼的他感到了无比的惶恐。

“……喝……渴……”

曹彰此刻瘫倒在坐席上,惊恐的看着自己的二哥,他的二哥,此刻泪流满面,只是始终没有回应自己,也没有回答自己。

卞夫人好似被噩梦惊醒了一样,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还没有来得及因为梦中可怕的事情只是一场梦而感到庆幸,她就已经看到了瘫倒在地的自己的彰儿!

“不!”

卞太后此刻像是发疯了一般,赤着脚就冲下了床榻,冲向了自己的子文,一向安静娴雅的她此刻像是发疯了一般,嘶嚎着冲到了曹彰的身边。

“子文、彰儿!”

卞太后恐慌的抱着自己的孩子,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三郎,你怎么啦,告诉娘,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娘在呢,不怕……”

“渴……”

“三郎渴了,好娘这就让人给三郎倒茶去,快,快来人,没听到三郎渴了么,来人呐!”

卞太后声嘶力竭的呐喊着,可是一旁的侍者却无一人敢动身。

卞太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目光此刻游弋着,好似一柄锋利的尖锥,仿佛要在大殿内挖出什么东西一般,终于,她发现了躲在殿角的帝王。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找,二郎不找,娘去给三郎找水喝……”

精神恍惚、对殿内的水酒都失去信任的的卞太后,就这样赤着脚,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跑到了殿外的水池旁,用一只瓦罐舀满了清水,又这样一步一步回到了曹彰的身旁。

她的眼中,此刻是世间难见的慈祥与柔美。

“三郎……娘回来了……三郎,不是渴了吗,来,三郎喝水……”

卞太后轻轻的捧着瓦罐,好让水不会呛到曹彰。

可是那水,曹彰并没能够喝下去,而是混合着血水,流到了冰冷的大殿玉砖上。

瓦罐碎裂的声音,好像碎裂的刀片,一声声都刺扎着蜷缩在大殿角落帝王的心上。

曹丕此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儿时的童音:

“好啊,哥哥陪子文练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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