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不久,冯天培已经匆匆赶来。
美丽医院开张后,周文就为他和李巧儿就在医院不远处购买了一处宅院,方便他两口子就近管理医院,当然,现在李巧儿大多数时间并不来医院,她大部分精力放在药厂那边。
冯天培赶到后,听周文说是黄以声,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黄以声是谁,而且当年还曾在一起吃饭喝酒,他连口罩和白大褂都来不及穿,就赶紧仔细检查黄以声的伤势。
周文看着黄以声右胸上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发黑的皮肉向外翻出,不断有暗黄色的脓水流出,气味恶臭无比。
“伤口有一年了,是枪伤,之前有过治疗,针也缝得挺好,但不知为什么又迸裂了。”那个张医生小声汇报着。
“马上准备手术。”冯天培边穿白大褂边说道“师兄,黄专员情况不大好,能不能救过来还要看他的求生强不强,师兄先去外面等着,需要时我叫你。”
周文知道冯天培的医术,连他都感觉没把握,这黄以声的性命恐怕有点儿悬了,当下也不耽误,马上就退了出去。
来到急诊室外,就见那个大个子双手拢在已经露出发黑棉絮的衣袖里,老老实实蹲在地上,裤腿吊得老高,被冻得已经肿胀的一大截小腿暴露在冷空气中,鼻子还挂着老长的清鼻涕,眼巴巴瞅着周文,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周文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大汉,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黄先生现在不是应该在东北军中吗?谁伤了他?”
那个汉子张嘴欲说,但是想到周文一下子问了好几个问题,一时不知道先回答那个才好。
周文知道自己心急了,转头对着一个闻声赶来的护士说道“小丽,你赶快去找一件军大衣来,再叫人弄点儿水和吃的过来,这位大哥怕是饿得狠了。”
小丽也是美丽医院的十八明珠之一,性格甚是乖巧,当下就应声称是,转身前还好奇地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大个子一眼,边走边寻思道“少爷还真是菩萨心肠,这个乞丐今天算是有福了。”
大个子感激地望着周文憨厚地笑了笑,整理一下思路才说道“俺叫黄大有,是俺叔的堂侄儿,俺们在路上被那个遭雷劈的给骗了,俺就背着俺叔一路乞讨来寻亲。”
周文一看就知道这人有些口拙,当下拿出耐心循循善诱,一点一点才把情况弄明白。
原来,九一八事变时,黄以声从太原赶到锦州与少帅汇合后,却是得到了一个噩耗,他在沈阳的家室遭了大难,月日当夜日本兵用重炮轰击北大营,一颗炮弹击中了他在北大营附近的宅院,家中的老母以及年轻的妻子还有儿子和女儿,一个都没跑了,在毫米口径炮弹的激烈爆炸中,全部化为了尘烟。
黄以声如遭晴天霹雳,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之后,却是发现已经身在在部队的撤退路途中,老母和妻儿的离丧,让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一夜之间全被这道惊雷驱散,唯有一个心声在呐喊“报仇!杀了小鬼子报仇。”
他挣扎着求见少帅,希望少帅能够率领大军杀回去,杀死那群畜生为自己报仇,夺回家园。
但是,得到的却是要为大局考虑,全军不得不退出东北的答复,少帅还劝慰他说,他家的悲剧只是一个意外,让他节哀顺变,东北的变局不是用军事手段能解决的,要等国际列强的干涉和调停云云。
但是,老母亲的慈爱笑容还在脑海里萦绕,妻子凄美的面容还在梦中向自己哭诉,儿子和女儿幼小身躯在爆炸中四分五裂的景象还在眼前晃动,这就是为了大局?这就是你不抵抗、不放一枪就率领十几万已经丢了魂的东北军仓皇逃窜的理由?
在这一刻,看着眼前这位因多年吸食烟土而脸色惨白的少帅,这张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在是那样的陌生。
他身边的,曾经与自己谈笑风声,引为好友和知己的那些幕僚和军官们,也开始变得陌生起来,因为他知道,他们不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从他们离开了曾经养育他们的土地和人民的那一刻,他们身上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和人格。
“丧家之犬!”这就是黄以声对他和他们这些人的最后定论。
浑浑噩噩走出少帅的指挥部,黄以声一时之间不觉悲从中来,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对亲人的思念和未来的绝望。
他缓缓跪下,双目望着北方泪如雨下,仰头嘶声叫道“大帅,您老若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吧,看看您多年经营的家乡正被敌寇撕掠,您治下的千万百姓正被外敌欺辱,而您当年麾下的几十万虎贲之军,全变成了瑟瑟发抖的羔羊,大帅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
他的嘶吼惊动了指挥部里的人,几个军官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却看见黄以声正在从腰间枪套里掏出他珍爱的勃朗宁手枪,大步走出来的少帅一看不好,知道黄以声要干什么,高声叫道“快拦住他!”
此时正从大门外进来一个军官,那人眼疾手快,伸手猛推了黄以声一把。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在这个临时征用的民宅上空响起。
包括少帅在内的所有在场的人,心脏都随着枪声剧烈跳动了一下。
黄以声则是应声向后倒下,他的右胸口正在突突往外冒着血珠。
“快……叫医生救治,一定要把他救活。”
就这样,本来瞄准自己脑袋开枪的黄以声,被推了一把后,不知怎地却打中了右胸,但子弹也是穿过了肺叶,命在旦夕。
少帅看着事情发展成这样,心中也是又急又气,在这局势错综复杂的纷乱时刻,黄以声自杀的一枪又给了他心理上沉重一击,这个对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的手下,就因为自己的不抵抗决定,现在也要离开自己了吗?
难道,当初的决策真的错了吗?
这一刻的少帅有些迷茫又有些萧索,他只是呆呆站着,看着医生急速赶来,将黄以声抬上担架又匆匆离去,但是之前黄以声嘶吼的那些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
四十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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