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站着几道人影。
于野,身着一袭灰旧道袍,相貌依然年轻,只是他瘦削的脸颊愈发棱角分明,浓眉的一双眸子也更为深沉。
青衣,粗布长裙,长发披肩,乍一见彷如山里的农妇,而她冷玉般的容颜,脱俗的韵致,俨然便是乱世仙子,而她眉宇间所流露的沧桑之色,又似乎苦厄未罢、尘缘未了。
奎炎,常年一身破旧袍子,喜欢敞开胸口,浓重的胸毛与胡须连成一片,依旧是高大粗壮、狂野彪悍。
邛山,银须银发,相貌苍老,服饰干净利落,像是一位得道高人。而他的黄眼珠子总是透着狡诈之色,分明就是一头饱经风霜的深山老狐。
眼前的山谷,便是夙吉谷。
又回来了。
夺取妄城之后,于野放走了仇玄。他不知是对是错,一度患得患失,再加上血魂之煞难以化解,心力交瘁的他再也支撑不住,竟独自跑到林子里抱头大睡。
数百年来,伤重昏迷之外,难有酣睡的时候。而他这次竟然放下戒备,抛开所有的心事,昏昏沉沉睡了半个多月。
沉睡之中,似乎梦境不断,有漫天飞雪的星原谷,月儿独照的摩崖洞,有灵蛟镇外的潺潺流水与奔马飞驰的铁蹄声,也有深夜的曼妙舞影,茫茫无际的海波翻涌,崆峒谷的甲子岁月,天柱山的风云变幻,还有人向他坦露心扉,誓言与他厮守一生……
山农、奎炎等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仍然不愿从梦境中醒来,而当他获悉炎术仙君送来信简与元石,他心头郁积的阴霾顿然一扫而空。
这一把,赌赢了?
与炎术仙君的较量,便如赌博押注。他先后放走了水泽、木泽、奚上与仇玄,并且交出一半星图,已形同押上他所有的赌注,却不知炎术如何应对,他唯有在煎熬中苦苦等待。而等待了两个月之后,炎术终于答应他的请求。所谓的许下一城之地,便是那位高人的承诺。
赢了又如何?
最终依然要交出天地星图。
而他只想换取一段平稳的日子,以便用来闭关修炼。虽然他知道强行提升修为的弊端,却又迫在眉睫而身不由己。若想战胜强敌,唯有变得更加强大,否则他难以面对炎术仙君,也休想离开贼星走向星域。
于是他将妄城交给了山农,一行四人再次来到夙吉谷。
此地不仅适宜闭关修炼,而且方便渡劫。
“利见攸往,夙吉。这夙吉谷,果然是你的逢凶化吉之地。”
于野看向青衣。
“占卜之辞,源自红衣研修的典籍……”
青衣忽然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这地方虽也不差,却远远抵不上老子的奎木村!”
也许是睹景思乡,奎炎又在想念他的狼族、他的奎木村。
“回不去啦,尽扯些没用的!”
邛山忍不住嘲讽一句,而话语声却透着莫名的悲凉之意。他摇了摇头,拿出几样东西走向于野。
“于头领,这是上回的缴获,我等已得了好处,余下的归你处置!”
是一个纳物戒子与六个透着血色的玉瓶。
“留着吧!”
于野喜欢抢夺别人的好处,却从不占自家兄弟的便宜。
“这六枚血丹……”
邛山在大战之后收获颇丰,并且得到六枚血丹,他知道此物珍贵,不敢自行处置。
于野依然无动于衷,却不忘提醒道:“血丹的血魂之煞难以化解,切莫大意!”
“嘎嘎!”
邛山怪笑一声,道:“老狐已请教了山农,一两枚血丹之毒没有大碍!”
奎炎突然走过来一把抢走三个丹瓶,得意道:“老子的合道境界,将指日可待!”
“你这夯货,贼性不改!”
“哈哈,你我兄弟不分彼此……”
于野没有理会两人的吵闹,抬头看了眼天色,自言自语道:“于某要闭关了,但愿这段日子莫再生乱!”
奎炎伸出大手一拍胸脯,道:“有我兄弟护法,头领安心闭关!”
奎炎附和道:“嗯,趁此时机,老狐也不妨修炼一二。”
“血魂之煞……?”
青衣慢慢睁开双眼,似有所悟道:“一枚血丹,一条人命,精血炼制成丹,人之神魂尚存,吞服者难免为其所惑。而吞服的血丹愈多,性情愈发无常,是为血魂之煞……”
于野点了点头。
不愧为灵山弟子,三言两语便道出了玄机。而他至今弄不清楚血魂之煞的由来,他的见解与悟性远远抵不上一个女子。
又听她说道:“不知你闭关几时,切莫耽误正事。”
什么正事,寻找禹天?
于野想了想,道:“也许三五载,也许数十、上百年。”
“如此之久……?”
青衣面露忧色。
于野拿出三个丹瓶放入她的手里,飞身跃下山顶。
“咦,于头领不缺血丹啊?”
“哼,他囚禁山农为他炼丹,莫说三枚血丹,三百枚也不在话下,岂不见他修为“蹭蹭”飞涨,却拿血魂之煞吓唬你我……”
邛山与奎炎虽然忠诚不二,却从未听到两人说过那位于头领的一句好话。
青衣看着手里的丹瓶,幽幽缓了口气……
……
夙吉谷北侧的山涧深处,空旷的洞穴依然如旧。
于野重返此地之后,稍作查看,径自走入一间石室。他封了洞门,盘膝坐下,又眉梢一挑,默默看向对面的石壁。
所在的石室,曾为火泽的洞府。天地星图便藏在石壁下,却已被他抹去一空。
有关星图之争,暂且平息下来。
炎术仙君暗中操纵一切,却又欲盖弥彰,不知是生性虚伪,或者另有顾忌。如今他已确信星图的存在,又会不会再生诡计呢?
不管如何,且抓紧时机修炼。
于野挥袖一甩,地上多了一尊五彩环绕的石塔。
转瞬之间,他已端坐在魔塔的星枢法阵之中,抬手抛出千块元石,随着《裂石诀》催动,浓郁的气机奔涌而来。他又拿出二三十个丹瓶摆在面前,并取出一枚血红的丹药扔入嘴里,一股血腥的气机直透脏腑……
时光如水。
幽暗的洞穴寂静依然。
坐在崖石上的两道人影也是不声不响,像是两块石头,双双忘记了年月,忘记了时光的流逝,却又各自气机环绕,显然在行功入定之中。
这一日,静坐许久的两人突然收敛气机,并同时睁开双眼。
奎炎瞪着发红的眼珠子,慢慢咧开大嘴;邛山则是低头内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
“哈哈,老子已是合道初期?”
“三枚血丹,三年苦功,终有所成!”
“老狐,你我杀回幽冥,岂不是所向无敌?”
“哎呀,回不去啦。你不舍过往,岂有将来?”
“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而晃眼的工夫,已过去三年?”
“嗯,三年又一个月,你我来到星域,已达六年之久。”
奎炎与邛山在洞内护法之余,饮酒说笑渐渐无趣,便吞服血丹修炼,不想转眼过去三年,却也分别修至合体一层的境界。
“头领尚未出关?”
“谁让他境界高呢,闭关的时日自然持久。”
十余丈外,便是于野闭关的洞府,洞口依然笼罩着禁制。而相隔不远,另有一间石室,忽然光芒一闪,从中走出一位银发女子。
“青衣道友……”
却见青衣拎着酒坛,并且满身的酒气,冷玉般的脸上透着酡红,两眼带着迷离之意,淡淡说道:“恭喜两位修为有成!”
奎炎与邛山面面相觑。
两人胆大妄为,任谁不怕,唯独对于青衣抱有敬畏之心,因为对方曾是名动仙域的青云双姝,不管是相貌、气度,还是神秘莫测的手段,无不令人自惭形秽。哪怕时过境迁,或银发披肩,衣着简朴,她仍然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冷艳仙子。
如此一位仙子,竟然酗酒?
“多日未曾巡查夙吉谷,失陪!”
奎炎找了个借口,爬起来便跑。
“等等老狐……”
邛山起身追赶之际,又担心道:“青衣道友,有何不妥?”
两人没有见过青衣酗酒,不免被她怪异的举动吓了一跳。
只见青衣舒展大袖,腰身扭转,银发飞舞,款款盘膝坐下,忽又举起酒坛昂首痛饮,尔后徐徐吐着酒气,道:“我中了血魂之煞……”
“这……”
邛山也吞服了血丹,经过三年炼化,虽气血难抑,却并无大碍。这位仙子却一反常态,竟然声称她中了血魂之煞?
“血煞入魂,虽生犹死……”
青衣神情恍惚,话语声更是透着莫名的凄苦之意。
“哎呀,尚不至于!”
邛山忍不住劝说一句。
“情煞入魂,虽死犹生……”
怎么又来一个情煞,与血煞有何不同。而犹生、犹死,又是什么说法?
嗯,仙子疯了,耍酒疯呢!
便于此时,忽听有人叫喊——
“滚出去……”
奎炎已跑出洞穴,他在嚷什么,强敌入侵?
邛山不敢迟疑,转身往外跑去。
忽然一道人影掠过他的头顶而去,竟呈现出合道二层的境界,手里拎着酒坛子,银发飘飘,快若疾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