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很后悔。
尤其是被苍蝇围着,全身上下有痒又疼,也不知有多少小虫子在贪婪地爬来爬去。就是三百多年前,她还长在深山里时,也没受过这份罪。
半干涸的鸡血黏糊糊的,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脏,也很臭。
还很热。
夏天的午后,阳光毒辣,隔着厚厚的落叶,把土层中蕴含的水汽都烘烤出来了。她被埋在这里,就像躺进了蒸笼。
高温高湿还不透气,这就是兰花最怕的环境。
就算现在她只是精魄化形,并不怕兰根被闷死腐烂,也渐渐感觉喘不过气来。
即使在这样危险的时候,体内的灵力仍然催生不动。堂堂兰花仙,就这样被一根草绳绑住手脚,埋在山沟里动弹不得,连灵识都开始一点点荡开。
要是梁溪看见,一定会嘲笑说:“不是说就算没有灵力有能自保吗?!”
“不是都修炼成仙了吗?!”
“就这么死掉也太没用了!”
“不是很有本事吗小兰花?!”
“不是不用我管吗?”
“快给我醒过来!”
咦?
她好像真的听见了梁溪的声音。
灵识模模糊糊地又聚拢来,沈素抬了抬眼皮。
许多年之后,她仍能清楚地记起这迷蒙的一眼所见。
阳光从树冠中穿透,梁溪汗湿的脸,被光线分割成或明或暗的许多小块。眉毛是紧拧的,嘴角是下垂的,看起来特别凶悍。
也特别焦灼。
“嘶——”
灵识恢复后,那些讨厌的感觉也回来了,还多了一股刺痛。
“别掐……”沈素努力把脸侧向一边,“掐人中对我可没用。”
梁溪收了手,果然开口嘲笑:“那什么对你有用?鸡血,还有这根草绳?”
沈素可不会同毛孩子一般见识,只是朝他笑笑:“你的眉毛扭得好像毛毛虫……丑。”
梁溪板着脸,从地上找了块比较尖锐的石片,当作小刀来割她身上的绳子:“他们为什么把你丢这里?”
“大概是因为……”沈素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我突然断气了,他们害怕。”
梁溪朝她投来怀疑的一瞥。
“先说清楚,同那个老婆子斗法我可没输。”沈素力证自己就算没有灵力也是超厉害的,将之前做法的过程讲了一遍。
她讲得开心,梁溪却听得眉头越皱越紧:“既然她做法伤不到你,你什么都不用做,让她做完不就好了?搞什么葱神写字,竹叶灭火……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以后都要拿你当妖怪看。”
“是花仙,不是妖怪。”
沈素习惯性纠正后,小心翼翼看了眼梁溪:“那个老婆子装神弄鬼,就是为了骗村里人的财物。刚才做法中途还停下来,要他们再添供奉,十分可恶!我是想当场戳穿她,让大家清醒。”
梁溪默默翻了个白眼:“然后呢?”
“然后……”沈素咬咬唇,不太想说。
梁溪却能替她说:“然后马神婆就说,这个邪祟特别厉害,大家一定要多加些供奉,我才能请三霄娘娘收拾她。”
“对,就是这样!”一提起,沈素就气得很,“我不知道马神婆的脸皮会这么厚,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傻……同话本和戏文里讲的都不一样。”
“什么话本和戏文?”
“很多啊,当初小少爷和太太都爱看,我也跟着看了不少。什么放牛娃智斗土财主,徐文长智斗太师爷,蚌壳精智斗乌贼王……自古邪不胜正,斗赢了就是大快人心。骗局被揭破,坏人受惩罚,至少也应该灰溜溜逃走。”
说到这里,沈素有些惆怅:“怎么轮到我时,就不一样了?”
回想当时,马神婆抽出镰刀,说要请三霄娘娘上身,直接将她身体里的邪祟砍死。只见东一刀西一刀,都堪堪从她身边擦过,沈素就知道,这老婆子是不敢伤人的。
所以她才灵机一动,两眼一翻,假装死了吓唬他们。最好能吓得马神婆慌了神不打自招,再不然也能吓醒村民未泯的良知。
按照话本和戏文里的套路,只等义愤填膺的村民将马神婆扭送见官,她就可以悠悠醒转,众人也只会当这小娃娃是被吓闭了气。
没想到,吓唬是吓唬成功了,马神婆和村民们也的确很害怕,很慌张,王小凤直接吓软了腿,跌坐在地上起不来。
但马神婆只是说了一句“今天这事在场的都跑不了”,众人就默默依照她的吩咐做了。
“断了气”的小丫头被抛尸山沟,除了泥土和落叶还压上了石头。如果真是个普通的小丫头,那早就真没气了。
“如果没人报警,没人追查,村里人真会当你是自己疯跑不见的。这么大一片山,在哪里跌下去摔死了也找不到……”
梁溪说着忽然一怔,想到李狗子讲的那个倒霉媳妇。她真的是发疯跌进河里淹死的吗?
“你就能找到我!”沈素很笃定,还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梁溪只是埋头割绳子:“碰巧。我没找你,你也不用我找。”
这孩子,还记仇了。
好在兰是君子花,永远光风霁月,绝不会同个毛孩子闹别扭。
“多亏你来找到我。”沈素郑重其事地道谢,又坦然道,“之前说不用你管什么的,是我不对。其实这些天,我一直有受你们母子的照拂。说那些话是我自满了,不知自己虽已成仙,在这个世界仍有许多力不能及之处,并不是真的不珍惜你的好意。”
经历了今天这一番折腾,她对凡人世间险恶有了新体会,也明白为什么之前梁溪总是紧张地各种提醒她不许这样,不要那样。
她情真意切说了这一堆话,倒让梁溪听得怔愣。
小兰花吃了苦头,发现世界不是话本和戏文,正是让她服软听话的好时候。他是打算敲打敲打,趁机提升其忠诚度和服从度。
没想到,她就这样大大方方地道歉了。
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梁溪的脸上隐隐发烫,某些酝酿好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最后一截绳子也磨断了。沈素扭了扭,将身上的断绳抖落干净:“我们快回去揭穿他们!”
“不急,民警已经来了。”梁溪按住她,“想不想让马神婆从此不能再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