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翻滚,浓云惨淡,显是待不多时云层便要兜不住上头的雷电,任其轰轰烈烈劈落人间大地。
武行山金顶冈最高建筑,用于供奉北方真武大帝的那座巍峨镇鬼大殿内,龙虎宫当代掌教天师张念慈在振声喊完那句想要在将来与嬴秋比比何者之道更高一筹的豪放言语后,便即将双臂徐徐摊开,胸脯挺起,一点点将自己那份珍贵无比的道门雄浑气数逼出了体外,夺目光辉的炫彩气息就这样从白须老道士的头顶不断地持续升高。
听到道圣张念慈临终前提起嬴秋的那句特别的遗言后,被小阴物魃妖困住元神而无法自主动弹的魏颉心下不由得暗惊道:“想不到张真人竟还认识那位剑圣嬴秋,道圣与剑圣原来还是旧相识么……哦,是了是了,这下我明白了!那夜在长江里,嬴老前辈曾说过只要有他一人镇守江湖,就不许除了自己的三个徒儿外的任何天仙私自下凡,并以武乱禁,给世间所有陆地尘仙两个选择,要么飞升上天当逍遥神仙,要么和他打上一架,输了就得乖乖的画地为牢在人间做缩头乌龟。张天师刚才说他五年前与人立过誓言,想来是他已于五年前跻身为九阶尘仙境,由此认识了那位不许江湖地仙乱禁的嬴秋嬴剑圣,然后张天师在那两个选择里选了后者,不管道圣与剑圣之间有没有打过一架,反正张道圣最后肯定是答应了嬴剑圣,从此再不与任何人动手。今日酆山鬼王专程登山启衅,张老真人面对鬼王问剑已没了接剑的能力,被逼无奈这才会选择散尽气数并自我兵解的……唉,想不到一代堂堂道家圣人,临了竟然落了个此等凄凉悲苦的结局,真是令人唏嘘呐!”
想到这儿,魏姓年轻剑修的心中仍存有一个疑惑:“那句‘看一看谁的道更高’究竟是什么意思?张天师今日既然铁了心要自我兵解,他日又如何能再与嬴老前辈比较‘道’之高下呢?莫非是想让他的两个徒儿去替师父复仇,去问道剑圣嬴秋?听那江河鬼神独眼俞肥曾言,嬴前辈乃天庭白虎帝君转世投胎,与龙虎宫祭拜的神明黑帝玄武地位相当,曾在‘登天之战’里诛杀了数目最多的魔族,前世是宇内无敌的剑道最强之人白佥,就连天庭共主玉皇大帝的剑道造诣都不及他,这座人间又有谁具备与之真正问道一场的资格呢?”
那缕炫彩耀眼的玄极气机若袅袅炊烟般自老天师张念慈的头顶升起,升得愈来愈高,直至一丈之时彩烟一分为三,其中两缕分别钻入了黄袍无涯和白褂御虚两名握剑道士的头顶百会穴之中,最后的一缕彩烟则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飘掠出了大殿正门,鬼王卢妄靠近门口企图截取此气机,却全然徒劳无功,只能任凭此道门玄奇炫彩烟气离开了金顶大冈,飘忽奔着武行山下去了。
照张真人自己的说法,最后一缕气数是赠送给那位与之结缘交友的活埋谷二代谷主凌云木去了。魏颉虽全不知凌谷主与张道圣之间有何曾经过往,但那日在虎牢山点兵台,姓凌的活埋谷前任谷主不仅出手击败并屠灭冰火两大魔神,在风雪中救下了魏、许二人的性命,还助魏颉挤裂撕开那层桎梏修为进步的“薄膜”,一举顺利突破至五阶脱俗境小圆满,如此天大恩情,决然没理由忘却。在得知凌云木也能分得道圣“一气”时,魏颉虽觉有些莫名其妙难以理解,但还是发自内心替其感到开心和喜悦,就好像有幸分得道门莫大气数的并非凌谷主,而是他魏颉一样。
手握三五雌雄斩邪剑的黄袍徐行与把持白玉如意剑的白褂章珪每人都分得了恩师三分之一的真力气数,陆地尘仙三分之一的磅礴气机涌入头顶百会要害,两人刹那间便即同时眼睛往上一翻白,失去所有意识后双双朝着后方倒了下去。
气数全无真正命不久矣,近乎油尽灯枯的黄紫老真人伸手扶住了两位昏厥过去的爱徒,左右看了二人几眼,随后眯眼微笑着说了句:“好徒儿,为师去了。”
苍颜白须的道家真人仰头冲上方突然高呼一声:“神之雷——降!”
猝然间有一道粗如合抱之树的青紫色雷光自乌黑层云之中直直劈了下来,蓦地击中镇鬼大殿顶端,当场将金顶大冈正中央的那座巍峨大殿的顶部天花板劈出了一个大洞,砖尘木屑石块纷纷落下,整座搁摆有玄武帝君叶光纪雕像的雄殿都有了一定幅度的震颤摇晃。就在众人瞠目结舌大感惶恐之际,老天师一手揪紧一名晕厥徒弟的后衣领,身形骤然疾纵,眨眼间便已自天花板处的那个大窟窿里飞掠了出去。
“贼老道,你往哪里逃?!”红袍女鬼王卢妄以为老天师引天雷劈开殿顶大洞是为了自洞中逃出生天,遂冲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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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处猛然大喝道。
怎料魔头刚准备仗剑掠身追赶,忽听得有“砰”的一声自后方挺远的位置传来,她忙扭头望去,但见身穿大黄大紫色道袍的道家圣人已然坠落在了镇鬼大殿正门前方几十丈开外的那座颇高的“望仙祭坛”之上。
一如八年前高坐琉璃台挥剑杀鬼,白须老真人庄严端庄盘腿打坐,双手搭放在盘屈起来的双膝上面,双目微闭,即使有瓢泼大雨持续倾洒甚至可以说是拍打在脸上,老天师的面部表情神色仍是恬淡而放松,绰号“张邋遢”的道圣张念慈即便是临死前犹保持着随心随性的散漫态度,好似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注定会惨烈无伦的“雷电兵解”浑不在意,生死无惧。
既已不求长生,不屑转世亦不愿飞升,只要不是死于邪派魔徒之手,被自己所引的无上天雷劈死又有什么干系呢?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轮回,天也。生于地,死于天,应顺天地自然,道法之理也。
对于毕生修行之人来说,自然而死,真可谓死得其所哉!
分别身穿黄袍和白褂的两名丧失意识的徒弟眼下正躺在龙虎宫老真人的身子周围,两人身体躺的姿势略微弯曲,自上空俯瞰下去,便宛如一副浑然天成的太极阴阳八卦图,妙不可言。张天师闭目微微仰起了头,顶着稀里哗啦砸在脸上的雨珠,恣意疯癫狂笑了好一阵,笑声渐渐停歇,他蓦然睁眼望向那片黑暗至极的诡绝苍穹,雷霆震声大叫道:“雨之雷、风之雷、地之雷、天之雷,四雷齐落,我张念慈性命归天!”
传闻道家圣人可言出法随,被百姓传言是九天雷部应元神君转世下界的天师张念慈曾自言过“贫道此生算卦从无不准”,眼下他口出绝命之谶,凭借深湛法力呼唤并敕令剩余的四道天雷降落,以兵解自身肉躯。
那一刻,四条蛟龙状的青紫怒雷从云层中探头探脑的伸了出来,黄紫贵人张念慈张天师整个人拔离祭坛冲天而去,四雷亦是轰然劈砸而下,在离地足足有百余丈的高度上方,雨、风、地、天四根粗壮雷柱先后掷落在了那位道家之首兼正一派始祖龙虎真人的身上。第一道雨之雷摧没其皮肉,第二道风之雷湮灭其筋骨,第三道地之雷诛尽其元神,第四道天之雷则消除了其仅剩的一丢丢气机残余。
四雷已落,张念慈毫不设防地硬扛四重巨雷,终于彻底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天地间依旧晦暗无光,浓重如墨般化不开的乌云仍死死密布在金顶大冈的上空,泼天雨势同样没有减小的迹象。
见那个有着杀父之仇的贼老道士居然当真引落滚滚天雷兵解自杀,苦熬八年最终却没能亲手为父亲卢通幽报仇雪恨的红袍魔头顿时发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震怒狂吼。酆山幽都万鬼之王手握神剑人杰,自那座已没了顶端匾额的镇鬼大殿中咆哮着冲了出去,极速掠向了位于广场中央的那座望仙石塑祭坛,誓要手刃无涯和御虚两个臭道士以泄-愤报仇!
眼见那一袭红袍在暴雨中纵身电速前行,不多时便要杀至祭坛所在的位置,无涯和御虚两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就在此时,有六道白影身法异常迅捷的掠上了那方宽阔平坦的金顶大冈。
红影速度并未有减缓,我行我素的朝那六倍多于自己的白影对冲而去,猎猎作响的肆意风声、魔头那尖锐刺耳的嘶吼声与四名白袍剑修的喊杀声响彻了整座被大雨淋透的最高山巅大冈!
那七人并非别人,正是武行山龙虎宫内地位仅次于掌教老天师张念慈与无涯真人徐行的“武行七剑”。
七人自乱石山冈返回道门仙山后没多时,便被大师兄徐行勒令遣去了仙鹤峰万法宗坛,七剑之首的宋玉晴也略通谶纬之术,他掐指算到掌教师父今日会有不测,加之望见七十二峰朝拜金顶冈之上有黑云卷卷、紫雷阵阵,心知恐怕大事不妙的宋大侠安顿好左肩肌肉严重撕裂而身患重伤的七弟莫胜古,冒着被师父责罚惩处的风险带领剩下完全没有受伤的五名师弟匆匆赶了过来。武行“六”剑持剑赶赴至石鼓溪的时候,便听得金顶冈之上雷鸣轰隆震耳,师父张真人的声音自七十二峰最高处遥遥传下:“雨之雷、风之雷、地之雷、天之雷,四雷齐落,我张念慈性命归天!”
这一惊可实在非同小可,唯恐师父张天师已命不久矣的六人,更是拼命加快了上冈的脚步,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四道滚滚雄雷砰然坠落人间,道圣张念慈烟灭灰飞,六剑到底也没能见到师父此生的最后一面。
武行七剑既已无法凑足七人之数,北斗星位有所空余残缺,便决计无法再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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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结成杀力绝强的“真武北斗剑阵”了,但见宋玉晴、俞廉州、俞代延、张嵩熙、张摧山、殷礼庭六名身穿纯白雪色道袍的剑修道士,布踏天罡北斗,在雨中飞速奔袭前掠,竭尽全力冲向那名红袍魔头,誓要以手中长剑为恩师张念慈复仇。
“真是蚍蜉撼大树,六个废物聚成的乌合之众也敢来给本王添晦气!”身为酆山万鬼之王的卢妄冷哼一声,前冲之势未减,挥剑人杰往前横扫出了一剑。
风雨飘摇,幽绿剑罡如龙,仅是这一式剑招便将满身气机流溢的武行六剑摧飞得是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集结六人合力勉强抵抗住了鬼王这一发杀意并不如何浓烈的诡异剑罡,雪白道袍早已被雨水和泥土污染的六名剑修道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正欲再度握剑上前冲杀退敌,忽有一个年轻嗓音从不远处传来:“爹,孩儿来了!”
一身青色道袍,手握精铁宝剑的少年人飞身掠上了平坦金顶大冈,朝着那红袍女魔头卢妄奔杀而去。
“蠢货,这种地方也是你能来的么?!”浑身污秽泥泞不堪的真武剑宋玉晴见儿子宋绿书竟此等不自量力的赶上了山冈,那红袍恶魔修为通天足可弹指杀人,要取儿子的宝贵性命只怕是轻而易举,遂声嘶力竭的冲爱子绿书狂吼道:“绿书,快点给我滚下去啊!”
青袍持剑的少年剑修对父亲的此番吼声置若罔闻,一心一意要与那长发鬼王相较高下。
红袍如翼的鬼教卢鬼王在雨中穿行,离望仙祭坛所在的位置已是愈来愈近,她瞥眼看见那名修为底蕴和剑道造诣明显都十分低下的弱气少年,倒也颇为敬佩其胆识和魄力,咧嘴而笑道:“好,既然这么着急来寻死,那本王就亲手宰了你这小子吧!”
又是一剑扫出,所图自是将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青袍少年的身子给斩成两截!
“上!”伴随嘴角渗血的真武剑宋大侠暴喝一声,六名“污袍”剑修一齐发疯般闪身至了青袍宋绿书的前头,六人六柄剑,并肩挡下了鬼王卢妄的这一发堪称气势如龙的恐怖幽绿色剑罡。
以宋玉晴为首的六名剑道大才皆猛呕了一大口鲜血,筋络骨骼均受了极其严重的损伤,六人都站立不稳往前扑倒了下去,无一例外皆颜面着地摔在了泥泞之中。
头顶乌云暴雨,双目瞪圆的剑修少年宋绿书目睹五名叔叔及其亲生父亲为救自己而身受重大伤害倒地,心情之悲恸无疑是到了顶点,他扯着嗓子朝前方大喝一声:“混蛋啊——”
就在被骂作“混蛋”的酆山女鬼王卢妄登时失去所有玩耍的兴致,意图多出些内力正式诛杀那个青袍浑小子的时候,望仙祭坛之上一个相当嘹亮的嗓音陡然间乍响:“蜉蝣者,不知所求;猖狂者,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卢妄卢鬼王望着那名立在高高祭坛上面的黄袍清瘦道士,她厉声喝问道:“喂,臭道士,你师父现在已经死了,这场问剑,你来替他接么?!”
这时那名身穿白褂的黑炭圆脸小道士章珪也缓缓的站了起来,见小师弟也已苏醒,身穿尊贵黄袍的无涯真人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淡淡然说道:“白玉不毁,孰为珪璋。章师弟,八年了,你终于开窍了啊。”
貌若黑月饼的肥胖小道士御虚亦笑着回应道:“师兄,你也总算跻身八阶天罡境啦!”
“啦啦啦,啦你个大头啊。”道傲徐行右手握剑,左手食、中两指并拢,抬高修长手臂,双指直指天穹,他顶着漫天大雨高声震呼道:“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逍遥七剑——来!”
言语甫毕,七柄萦满玄妙道门灵气的狭长飞剑破空而来,将已没了意识的武行六剑以及玉面剑宋绿书载运着送下了此处金顶大冈。
雨中,望仙祭坛上。
绰号“道傲”的无涯真人徐行手握晶莹透明若金刚宝石的三五雌雄斩邪剑,居高临下的冲站在祭坛下的那一袭红袍出声问道:“何人在此问剑?”
单手把持红白双色神剑人杰的红袍女魔头卢妄先是在原地愣了片刻,接着嘴角上扬,她笑着朗声回答道:“问剑者,酆山新任鬼王卢妄。这一剑,要问那武行山龙虎宫掌教!”
“龙虎宫新任掌教徐行。”被师父张天师打骂了差不多快四十年,已经灰白胡子一大把的黄袍徐真人瘪了瘪嘴巴,语气激昂且振奋,他高声吐了两个字出来:“接剑!”
道圣首徒对上了鬼王独女,这无疑是一场传承者之间的厮杀较量。
时隔八年,魔道二番战!
(本章完)